炮臺射程之外的旗艦上,李欗兔死狐悲地看著遠處交戰的硝煙,感慨萬千。
“幸好我朝已有海軍。若無,西洋人也可如此,以艦炮配合登陸,截斷漕運,只恐我朝危矣。”
放下望遠鏡,親眼見識到這種場面后,即便他沒聽過當年劉鈺和皇帝的秘密談話,也不由自主地生出這樣的想法。
然而一旁的軍官卻安慰道:“大人放心。”
“我等早已測量了長江口的航路水深。就算西洋人將我等海軍全滅,也無法靠艦炮支持截斷運河。”
“江口水道狹窄,又是逆流而上,難以掉頭。就算我等海軍全滅,西洋人能攻入長江,如此狹窄的水道,風向稍微一變,則效鄭氏以火攻船突襲、截斷退路。其海軍必然全滅于大江。”
“如今世上,還沒有可以不靠風帆航行的船只。只要還靠風帆,便不會如咱們打倭國這么簡單。難不成西洋人能搞出不靠風帆的船,卻要靠水手劃槳十萬里來攻?”
“不過,海軍若無,則沿海百里之內,皆不安寧。這倒是真的。陸戰的話,軍改之后,當也無憂。”
軍官侃侃而談,以此時的經驗而言,他說的絕對正確。
只要世上還沒有一種不靠風帆就能航行的船,大順的海軍就算全滅,有軍改后的陸軍,也不足以傷筋動骨。
李欗笑道:“這倒也是。但你這么說,怕被有心人聽到,卻去以此理由保漕運。到時候鷹娑伯豈不是要訓你一頓?”
軍官只笑笑也不說話,心道這等人的想法果然古怪,難道聽到這話得出的結論不應該是大造海軍,保證不敗才對嗎?
漕運省了、炮臺省了,這錢建海軍綽綽有余。
再說炮臺多費錢啊,好好修可是一大筆錢,就像是威海和劉公島的那一批,足夠再造幾艘大艦了。
修成米子這邊的這種破玩意,倒是省錢,可是沒什么用。
海軍不要和岸炮對射是靖海宮官學艦長的第一課,但面對這種射程還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老爺爺輩分的炮,海軍也可自如地將這些教條扔掉…對射了快半個時辰了,軍艦和岸炮對射,軍艦居然毫發無損。
遠處,炮戰還在繼續,登陸的軍隊已經在艦炮的掩護下,在空曠地展開。
正將大炮拉向炮臺的射擊死角,米子這幾座老舊炮臺的陷落只在頃刻之間。
而米子是鳥取藩的下屬,一國一城令之下,曾經的米子城也已經荒廢,炮臺一旦陷落,米子所處的弓濱半島就盡在掌握。
大順在米子登陸的消息,傳的沒有那么快。
但之前大順的軍艦大張旗鼓地在出云、江津、米子等地武裝偵查的消息,早就傳了出去。
幕府這邊,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
江戶城太遠,德川吉宗所能得到的消息,都是延后將近半月以上的。
大順攻占了對馬、大順攻占了蝦夷福山城、大順炮擊了仙臺石卷港、仙臺大米今年可能無法供給江戶、大順海軍在九州島外海面上耀武揚威…
面對這些消息,德川吉宗有些麻木,可還要裝作心驚肉跳。
之所以是假裝心驚肉跳,是因為劉鈺之前給他的信里,已經警告過了。
現在只不過像是證實一下,當初不是在嚇唬他而已。
日本國土狹長,四面環海,日本自鎖國之后卻只有武士組成的陸軍,根本不是一個海權國,也沒有海權意識。
大順有海軍的配合,只要跑得快,幾千人就能把幾萬人耍的團團轉。
幾千當時土佐水平的軍隊,除了江戶,可能各處的國城都守不住,土佐一戰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雖然德川吉宗對劉鈺恨得牙根癢癢,雖然德川吉宗明知道劉鈺的信就是故意在調動他的兵力。
但思來想去,集思廣益,似乎也只有劉鈺給出的“分多個兵團、沿線駐守便于調動”的戰略,算是唯一可用的選擇。
天朝講究以史為鑒,日本也以史為鑒,可是過去的史書在此時,無法鑒了。
蒙元入侵的時候,只能從對馬攻平戶等地,水師沒辦法跑太遠。
日本把主力堆在九州島就好。
然而大順這一回是從長崎到北海道,到處轉了一圈,哪一處都可能登陸。
即便登陸的人可能不多,造成的影響卻是毀滅性的。
最可惡之處,就在于劉鈺在土佐搞得那件事。
若無那件事,大可“存人失地”,死戰不退,誘敵深入,從而圍殲。
可土佐這件事之后,存人失地,意味著人地皆失。
大順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均田免糧,因為封建制還未解體、土地買賣才剛起步的江戶時代,均田二字倒不需要;免糧二字,也無需全免,把五公五民、甚至六公四民,降到二公八民,百姓也會贏糧景從。
存人失地的前提,是人人皆兵。
而農兵分離的武士制度下,失了地的武士,還是武士嗎?
賠款也好、開關也罷,在德川吉宗看來,這只是放血。
而仁義、禮法、減賦這些東西,這是刨根。
號稱四十萬在籍武士,能調動的機動野戰兵力,也就七八萬,這還是良莠不齊。他倒是組織過一兩次鷹狩,那效果也就那么回事,承平百年就會欺壓一下百姓的本事。
土佐的事一出,各處大名都擔心自己的領地先被“仁義”了。
九州各藩,都希望留出足夠的兵力防守自己的本丸,集結出的野戰機動兵力,也就一萬出頭。
誰知道大順會在哪登陸?自己的本城丟了怎么辦?百姓知道了什么叫“仁義”,哪怕只是喊喊,日后還好統治嗎?
幕府也知道九州島極為重要,支援了一部分旗本,可加在一起,也就兩萬不到的機動兵力。
四國島各藩,正在竭盡全力鎮壓土佐的起義,殺的血流成河,能集結出的野戰兵團都在和土佐的農民開戰。
此風斷不可長,不然大順派人再來土佐,那可真是有了立足點了。
長州藩那邊做主力,首先要保的是下關海峽,那里若是被攻破,大順的海軍就能直接威脅到瀨戶內海,威脅大阪。
那里也要派遣一部分旗本防守,那里絕對不能丟。
而且等大順的海軍大張旗鼓地在出云、石見等地搞武裝偵查,長州藩的藩主都快哭了:長州藩的主城萩城,可是就在海邊,而且面向北方,完全在大順海軍的攻擊范圍之內。
仙臺那邊,被大順炮擊了石卷港,主力又都被大順騙到了北邊津輕海峽處駐守,仙臺的兵力怕是難以抵擋幾千人的攻擊,也在請求幕府把旗本調動一些支援。
劉鈺早就去江戶轉了一圈,德川吉宗的調動也早已開始,江戶城還要留人手,九州島要去人、長州長府要去人、仙臺要去人…且不說被人牽著鼻子走各處分散,就是這么把兵力集結起來耗上一年,幕府的財政就要崩潰。
鑒于劉鈺給他送的那封信,德川吉宗之前倒沒有過度緊張,他內心還是盼著劉鈺信上的條件是真心的。
那樣也就是能出一點血,但卻不會動搖幕府體制,也不會傷筋動骨。
事到如今,其實他早就想和談了。
這仗根本沒法打。
總不可能緊繃著神經,把武士都集結成一個個機動兵團,和大順拼耐心和消耗。
且不說大順的國力和富庶本就遠勝日本,就說消耗,大順這種類似“倭寇”的打法,能有多少消耗?
耗一年,大順只怕不但沒什么消耗,反而勒索了不少金銀糧米,自己這邊的財政就要崩了。
然而,政治上,他又不可能主動和談。
一仗不打就和談,肯定壓不住那些大名,幕府統治的合法性也會岌岌可危。
所以仗還得打,要借大順的軍力,讓幾處大名的領地被“仁義”一下,大名才會死心塌地的支持幕府和談。
而且,和談這事,他不能說。
得讓大名們集體上書,主動要求幕府和大順和談才行。
內心里雖然恨劉鈺,但也覺得劉鈺還是和他配合的不錯——打九州島上的諸大名,正合幕府的心意;在土佐搞仁義,是讓大名對幕府更加支持;四處襲擾是為了讓大名們主動提出和談要求。
他也已經在盡量配合劉鈺了,仙臺那邊一出事,他是看懂了劉鈺給他的默契眼神,便有了正當的理由不往九州島駐派更多的自己直轄的旗本武士。
按他覺得,雙方默契地配合一下。
大順登陸九州島,大名們受不了了,主動要求幕府和談。
臺階鋪好,一氣呵成,這就完事了。
結果呢,大順這邊一開始配合的不錯。
可搞到現在,去搞出云、石見了,這就讓德川吉宗有些郁悶。
他又覺得劉鈺信上的話,純屬放屁了。
雖然信與不信,都只能按照劉鈺教他的辦法防御,可要是大順想要的不只是劉鈺信上的那些東西,他就要真的頭疼了。
石見銀山是不能丟的,丟了的話,幕府的財政要受到極大影響。石見國是幕府的直轄地,銀山所在之處,怎么可能讓大名占著。
更關鍵的是,米子所在的鳥取藩,正在鬧這些年來最大規模的一次一揆。歷史上這場被稱作元文一揆的一揆,鳥取各地六分之一的農民參加。
此時此刻,德川吉宗是真想不明白劉鈺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這到底是準備放血呢?還是真的要刨根?
他自然不會知道,這里面涉及到海軍想要擴大影響力、海軍和朝廷之間的博弈、劉鈺想要變著花兒殺雞儆猴的種種。
既想不到這些,德川吉宗只能心里暗罵幾句,心道:劉鈺啊劉鈺,你要是這么搞一年,你幫老夫鑄幣改革積攢的銀子,可就要花光了,到時候可沒錢賠給你。
這個時代又沒有銀行,德川吉宗自然也只能想到,劉鈺想要的賠款,得他能出得起才行。
德川吉宗焦頭爛額、不知劉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之際,大坂城代太田資晴,聽聞大順海軍炮擊米子、占據米子的消息后,更是幾近崩潰。
大坂城代是流官,江戶城遠在東邊,西邊的大名們一個個全都野心勃勃,故而弄了個大坂城代,監視西國諸侯。
只是需要大坂城代監視西國諸侯,又擔心大坂城代自己干出一番大事,所以脖子上的鎖鏈也一直拉的很緊。
理論上,大坂城代是西國諸大名管控的最高負責人,理論上也有軍事指揮權。
但是,現實是鎖國之后,日本就沒有超過封國封藩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哪怕農民造反,那也是反自己頭頂上的封建主,根本竄不到全國。
當年島原之亂的時候,大坂城代阿部正次就覺得,等著江戶那邊傳來消息,島原的天主教徒連地上天國都建起來了。
但是他的屬下都勸他,這是僭越行為,恐要引起幕府將軍的猜忌。不如任其起義,反正也打不到大阪,等江戶那邊傳來消息,再做行動。
他力排眾議,一邊給幕府匯報、一邊要求九州那邊趕緊行動,集結兵力把島原之亂平息。
結果他的命令下了,九州目付卻根本不動,等不到幕府的命令,是真不敢動。
提前鎮壓了,又沒啥獎勵,到時候幕府反倒覺得你是聽大坂城代的?還是聽江戶幕府的?到時候自己再受猜忌…
故而一直等到江戶那邊傳來消息,這邊才算是動起來。
所以本來可以很容易剿滅的起義,愣是拖成了四萬多人的大起義。
自那之后,大坂城代脖子上的鎖鏈也算是松了松。
這一次與大順開戰,幕府更是直接授權了大坂城代,協調西國各藩防御,也就承擔了西國各藩安危的責任。
責任在身,于是,太田資晴真的不知該怎么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