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起酒杯,商人們也都紛紛舉杯,遙敬一下,一飲而盡后,借著酒意,商人膽子也大了一些,問道:“大人說包括荷蘭人的船,若在倭國附近,亦可擊沉。這…這可是朝廷有何深意?”
劉鈺瞟了一眼那商人,笑道:“此朝廷大事,自要名正言順。可不是鼓勵你們做海賊啊。”
“那是、那是。有正經生意可做,誰去做賊?不過大人放心,我等自是武德充沛,若是荷蘭人到時候真的違背了朝廷禁令,只要朝廷允許,我等便敢干。昔年鄭氏也曾打過荷蘭人,我等手段也不差,又有了大人的船廠新艦,更是無懼。”
商人連連表示自己可以做到有武德,又會遵紀守法,這聽起來也是新鮮,劉鈺也不揭破,待酒飲了七八分的時候,便叫人撤去了菜品,上了茶。
隨便說了幾句真正事關朝廷的正事,也就是些轉運糧草輜重的內容。相對于貿易公司壟斷權的爭論,這件正事說起來反倒容易。
事實上也確實沒什么可說的,之前這些年往長崎不知跑了多少遍,琉球路線、松江直航、威海直航種種路線,全都走過。
在長崎外的五島上甚至還設有當初夾雜稻米走私時候的私港,那里比較閉塞,歷史上直到黑船事件后,島上居然還有從德川家康時代偷偷遺留下來的天主教村落。
加之如今海軍優勢極大,在這些商人看來,和以往去長崎貿易沒什么區別。
算來算去,反正今年要開戰,也沒什么生意可做。無非也就是支出一些船員水手的費用,值不得幾個錢,等同于是白得了兩年的壟斷權。
喝茶期間,商人們也試探著問了問瑞典貿易公司的事,劉鈺只說這個先不急,齊國公負責接洽談判,等出了結果自會通知他們。
叫眾人安了心,又選了兩個要和他一同入京的,貿易公司的事就算是定了下來。
第二日正午,又下了命令,叫所有正式的副艦長以上級別的人都要前來開會,順帶又去靖海宮請了七皇子李欗。
晚上人一到齊,衛兵就將門關上。
屋子里頗有異域風情的玻璃吊燈里燃燒著上等的鯨油,閃爍出在大順審美看來有些艷俗的氣質。
光影下,劉鈺請李欗坐了左邊上首,自己站在右側下首。
即便李欗如今只是皇子,還未封王,可他終究代表著皇家人,自己不想惹一些諸如跋扈不敬的麻煩,這種事上還是要小心些。
李欗再三推辭,只說自己未封王,劉鈺是伯爵,理應在上首,如此 推脫了幾次,下面的一些軍官難免有暗暗撇嘴覺得麻煩的。
這還是李欗第一次參加海軍內部這么高級別的會議,在威海也居了半年,知道如今海軍的形式是艦長比軍艦多,哪一個實習轉正的都是靖海宮中的佼佼者。
原本李欗以為自己在禁宮中什么書都能看,學識一定豐富。等進了靖海宮官學,又和那些新手們一比較,更是高傲。
然而幾次偶然中他才知道,哪怕是那些混不上軍艦的實習艦長,這實學的手段也比他的高得多。
好些都是第一批靖海宮的軍官生,跟了劉鈺也十年了,學的東西越來越多,可人外有人,軍艦就那么多,輪不到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經此一事后,李欗也收住了自己的傲氣,方知單就實學上,這里著實臥虎藏龍。
劉鈺去琉球的時間里,李欗也是殺下心在靖海宮中苦學,他也不打聽海軍的事。
自己也有分寸,想著既然是父皇叫他來威海的,劉鈺覺得必要的時候自會叫他參知海軍軍事。
本以為自己還要在靖海宮官學里學上一兩年,哪曾想劉鈺才從琉球回來,就把他請來參加會議,這讓他很是緊張。
又怕自己說錯話被人恥笑,又擔心劉鈺說的那些東西自己不懂,坐在上首,把個脖子崩的僵硬,生怕錯過了什么內容。
只是沒想到劉鈺的第一句話,就是一陣叫人喪氣的話。
“諸位,此番對倭開戰已成定局。不過咱們海軍,這次只能是陪太子讀書,唱不得主角。建功立業,不在倭國。”
多數跟著劉鈺走了一趟日本,知道日本水軍的情況,心早就散了。
剩下那些沒去的、留守的,昨日便從同僚那里知道了,此時聽劉鈺直接明白地說出來,一個個全都在那苦笑。
下面有軍官起哄道:“大人,都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我等被養了三千日了,不知道朝廷還要養多久?”
“就是嘛,軍艦是派不上用場,不是還有陸戰隊嗎?大人在土佐的事,帶人再去做幾次。”
“要不叫陸軍那群人和倭人主力對峙,我等卻去偷了江戶如何?”
李欗坐在那,看著下面起哄求戰的軍官,心下也明白這些軍官求戰的心思,無非就是謀個戰功升官。
如今眼看著戰功混不到,一個個心里自然急躁。
再一想自己之所以會來威海,見此時軍官求戰的熱情,心下暗暗提醒自己:若將來有朝一日父皇真叫自己執掌海軍,需得記得最好的將 帥,要叫屬下有功可立,否則便不是個好將帥。
又想著這海軍的軍官生都可算是劉鈺的弟子,從無到有建起來的,縱無仗可打,依舊鎮得住。自己可沒有這一層身份,非得打一仗才能收眾軍之心。
若是打仗,就不免要坐船,自己的本事還是要多練練。就現在看來,這些海軍的軍官生,可不會服一個不懂開船、不敢上船的將帥。
李欗心道這一次劉鈺叫眾人來,莫不是擔心這些兵將不服調令為求戰功冒進不顧大局?故而才在開戰之前,先將眾人的求戰心思壓下去,以免貪功而壞了大事?
正準備學些劉鈺會怎么壓服的時候,卻不想劉鈺壓壓手笑道:“都不要想這么歪門邪道了。如今我在這站著,七皇子亦在,怎么,你們是覺得立下功就能取而代之當海軍大帥了?”
都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也聽出來了劉鈺的意思,暗示日后七皇子是要執掌海軍的,下面一陣哄笑,李欗聽著也是舒服。
人群中有人嚷道:“大人,這是顏面啊。若是陸軍在前面對峙的時候,我等不說攻下江戶,便是攻下了幾座倭人大城,這等面上也有光。若無海軍,陸軍上不得倭國,只是咱們沒撈著仗打,只怕陸軍未必承咱們的情。”
“再說了,若是倭人賠款,咱們造艦,怕不是陸軍自覺他們立功頗大,緣何這錢咱們海軍拿大頭?”
“就是啊,攻下倭人幾座城,城中武士商賈的,怎么不要個百十萬兩的贖城費?我等回來,也可駑馬換赤兔,搞艘戰列艦乘一乘。”
劉鈺聽了一陣嚷嚷,悄悄看了一眼陳青海,心知自己那日和陳青海私下里說的話,他應是聽進去了。
今日在這嚷嚷,就沒有人在那喊諸如封建倭國之類的話,也不知道是這些人知道當著皇子的面喊不好,還是說他們私下里組織的社團達成了某種共識。若是私下里組織了某些社團,他也不想管,任其發展去吧。
雖然嚷嚷的厲害,卻也都是圍繞著造艦、分錢展開的,并沒有說太多驚心動魄的言論。
看來這些人雖然狂傲,卻也知道輕重,腦子里還知道皇權面前有些話哪怕心里想著也不能順嘴就說。
今日開這個會,劉鈺既不是為了戰前動員,因為那沒有意義;也不是為了壓服眾人防止冒進,因為沒什么可冒進的機會。
這個會算是為坐在上首的皇子李欗開的。
待眾人漸漸安靜下來后,劉鈺就把對日開戰、要求開關之類的事一說,這在海軍內部也不算什么秘密,轉而 問道:“戰爭在開打之前,就要知道為了什么開戰,還要知道打完之后的預期。你們都說說看。”
這一次沒有像剛才那樣亂哄哄的說,軍官生們很守秩序地做好,依次舉手暢談。
為何開戰的原因說的五花八門,甚至很有一些奇思妙想,或是引人深思,或是引來一陣笑聲。
坐在那的李欗聽了一陣,對一些理由不由自主地點頭,直到最后,李欗才猛然醒悟,覺察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么多理由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說“因為琉球的事”、“因為不朝天子”之類的原因。
一句都沒有。
反倒都是些諸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不打他將來他打我怎么辦、開關弄錢、賠款造艦、賠款多建實學學堂等等緣由。
最讓李欗感到驚奇的,便是自己好像也被同化了,甚至自己第一時間都沒想到諸如大義的理由,反倒想的都是一些實實在在的利益。
不但如此,還覺得這些想法大為合心,甚至對一些聽起來有些奇怪的想法拍案叫絕,只覺得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尤其是一個其貌不揚的軍官生說的幾句話,更是讓李欗徹底迷失在了海軍軍官生的思維方式之中。
“我追隨大人去了土佐,詢問了一下物價,只覺若是倭國開關,我朝別的都好,唯要提防一件事。那便是朝鮮和倭國的紙張。”
“朝鮮自不必提,紙張為貢品,我等良家子每年也有陛下的賞賜。倭人的紙張質量也不錯,而且工價極低。”
“商人重利,明知若是倭國紙張入國,國內造紙的生意多半不好做,難以為衣食,可他們卻不會管的。什么賺錢便會做什么。這個需得提防一二,或是加增關稅以護。”
“只此一件,剩下的便都是好處。”
“我看這倭國的絲織業、棉紡業、冶鐵業、木器業和制瓷業都要完。倭國既完了,本朝以此為生的便可得利,賣的更多。”
“倭國金賤銀貴,倭國的金子我看用不了多久也要沒了。他又少有能換金銀的,倭國的武士又是米俸,定會想辦法以稻米出口換金銀絲帛,商人稍微壓一壓價,這武士們便要破產,活不下去,定會思變。武士思變,其國必亂。”
“倭人若有臥薪嘗膽之心,必要加賦以造艦,農人本以極苦,如此一來,豈不處處一揆起事?”
“待倭人農人起事,我朝或可以仁義之名出兵助農人以裂土;或以禮法之名出兵助幕府以平亂。前者蠶食、后者養豬割肉,我看這倭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