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自來也不怕荷蘭出兵來幫日本打仗,因為這根本不可能。
唯獨擔心的就是荷蘭是不是早就對大順有什么警覺,以至于南洋那邊有所準備。
若是如此,或許真的會搜集一下大順的情報,告訴日本,想讓日本牽制一下大順,也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荷蘭已經在那傳播挑唆,就證明荷蘭那邊對大順的舉動有所擔憂,怕他的趁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的機會借法國之力肢解荷蘭的戰略出現紕漏,怕荷蘭人到時候學縮頭王八,為保東印度公司而不宣法國…
他擔心的是這個。
故而大岡忠相一開始提到荷蘭人,劉鈺心里確實有點慌。
可大岡忠相此時用荷蘭來詐他,反倒是讓日本這邊露了底,自己正可以趁著這個機會讓林信充和大岡忠相徹底崩潰,探一探荷蘭人到底是否有任何的察覺。
這些年劉鈺為了防止荷蘭人警覺,一直管著自己的手,沒有插手南洋的任何事。
直到這一次饅頭去哥德堡,才和南洋的華人第一次有了聯系,為的就是隱忍,在實力不足以拿下南洋之前、或者說至少讓荷蘭對法宣戰之前,不讓荷蘭人警覺。
日本這邊,正是一個試探荷蘭人的絕佳中介。
大岡忠相既是用詐,他可以確定的是荷蘭人絕對不會派艦隊來幫日本,但也僅限于此。至于荷蘭人的態度,則可以通過荷蘭人是否在風說書里和日本談過一些事來反推。
他已識破荷蘭人派軍艦是詐,但不確定大岡忠相之前關于荷蘭人叫日本這邊提早準備的話,是不是詐。
既可確定大岡忠相耍詐,此時必定心虛,正可乘其心虛,一舉擊破其心理防線,套出話來。
他往椅子上一靠,敲了敲桌子道:“爾等可側耳傾聽,我先來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圣天子尚為太子時,荷蘭人販賣茶葉于西洋。彼年,西洋國地名為比利時者,為奧地利王哈布斯堡氏下之藩主,受其所派,亦于廣東購買茶葉。荷蘭人將茶葉降價銷售,便是在福建購茶尚需二十兩,荷蘭人轉運到西洋,卻只售賣十兩。”
“那一年,損失百萬不止。明知賠錢,卻依舊賠錢賣,何也?”
“喝茶的就那么多,荷蘭人便是為了自己賠錢,也要擠垮其余人的茶葉,使之日后不敢再販茶葉往西洋。荷蘭人販茶賠錢百萬,卻依舊大勝,此謂之壟斷。”
這個故事不是真的,但幾乎可以說是八真二假。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大岡忠相幾乎 是第一時間聽懂了這個故事的內涵,荷蘭人有錢,所以可以靠砸錢、寧可自己賠錢,也要先保住壟斷地位。
這些事,荷蘭人的風說書里卻沒有提及。但劉鈺這么一說,他已先信了七八成。
心下暗暗算了一筆賬,日本雖然也有茶葉,可是荷蘭人卻幾乎不在日本采購,因為沒得賺,而且不好喝。
劉鈺脫口就是“賠錢百萬”,潛臺詞大岡忠相也聽懂了。
荷蘭人為了壟斷茶葉,寧可賠錢百萬,足見其中長遠利潤,遠勝百萬。
自己剛才說,長崎百萬之利,荷蘭人為了百萬之利而答應出兵相助,這不就是扯淡嗎?
長崎利潤百萬,和荷蘭人和唐國的利潤,單單是茶葉一項,便寧可賠錢百萬,又怎么可能為了區區長崎百萬之利而和唐國交惡?
他本就心虛,聽劉鈺隨口講了這么一個故事后,原本心虛時候只是信劉鈺了四成,如今已是信了八成不止。
劉鈺又道:“昔年明末之亂,華夏戰火肆虐,以致西洋人無法拿到江西瓷。爾邦奸詐,萬歷年侵朝鮮,而得工匠,自以為得瓷器之秘。恰逢明末之亂,西洋人多買爾國伊萬里燒,以至爾國以為瓷器之巧已不下于華夏。”
“且問,如今,荷蘭人還買爾國瓷器嗎?”
一句話不斷嘲諷了一番,還翻出來了萬歷年侵朝鮮的舊賬。
荷蘭人壟斷茶葉的事,大岡忠相不知曉,可是荷蘭人這些年再不買日本瓷器的事,他可是很清楚的。
聞言心下頓時一冷,暗道難不成自己真的是如“欲寫《源氏物語》的鄉士”?只把百萬兩金銀當做巨大數目,足以炫目而影響一國之政,卻不知外部世界,這百萬兩貿易實在不值一提?
這便是眼界的差距嗎?
劉鈺偷眼看了一下大岡忠相的表情,見他眼神游離,知道他的心理防線已經基本被忽悠開了,此時正要再加一把火。
“百萬金銀,與爾小邦眼中,只怕如夜郎眼中的夜郎河川,以為河川壯闊不過如此。殊不知百萬金銀之利,尚不足廣東一季之貿,更遑論澳門、漳州、福州、寧波、松江?荷蘭人豈肯為區區百萬之利,而拱手讓千萬之資?”
“昔年新井白石亦知曉一些西洋事,然而三十年前,豈能與如今相論?西洋諸國,于大順貿易者,有東印度公司者、或陸上相連者,有西班牙、葡萄牙、丹麥、瑞典、奧地利、荷蘭、英圭黎、法蘭西、露西亞…”
“天朝所出貨物,有白絲、青絲、綢緞、茶葉 、瓷器、大黃、金陵布…無一不得利數倍。”
“為壟斷貿易,荷蘭人而三十年前或能賠錢百萬而求茶葉壟斷,如今便是賠錢百萬又有何用?更何論如今各國虎視眈眈,如群狼等食,皆待荷蘭與天朝交惡而分其利也。”
“爾邦小國,所出者,不過銅料。荷蘭國所能賺金銀者,又多為天朝綢絲。”
“你既談利,我亦談利,既談利,則可作數而算。荷蘭人棄千萬而求百萬,莫非荷蘭人是爾國義父?”
“你若不信,大可待荷蘭人再至,去問問荷蘭人,我說的這些西洋國家,是否為真。”
幾句話講完,大岡忠相臉色慘白,知道劉鈺說的必定都是真的,自己的眼界終究因為鎖國而太小,哪里知道這外部的世界競爭如此殘酷?哪里想得到當初在平戶混不下去的英國人如今在大順貿易中也風生水起?
這些,荷蘭人都不曾說過。
若只談利益…正如劉鈺所言,荷蘭人怎么可能為了區區長崎的貿易,就斷絕和大順的貿易?
劉鈺的眼睛又不瞎,眼看大岡忠相這等神情,已知自己的這番分析已經完全讓大岡忠相崩潰了,遂大笑道:“至于說什么荷蘭人風說書上,說什么提防天朝,哈哈哈哈…更是無稽之談。圣天子乃是聽聞在國子監的留學生說起琉球事而震怒,即刻遣我往琉球質問,荷蘭人莫非是未卜先知之能?”
“況且,荷蘭人若真預警,薩摩藩豈能在琉球如此張狂?九州、四國豈能毫無防備?”
他今年根本就沒去九州島,這時候純粹說瞎話,就是在暗中觀察這幾人的表情。
荷蘭人應該不可能知道大順調動戰備的事,但如果荷蘭人對大順將來的戰略動向有所警覺,在日本這挑唆一下那幾乎是必然的。
幕府那邊又不是傻子,如果真的挑唆過,幕府怎么可能因為有過一面之緣就不相信荷蘭人?
見這幾人面色依舊如死灰,甚至連反駁的話都沒說出半個,劉鈺最后的一點心病也算是去了。
空對空的談道義、仁德、對錯,他很難說服別人。
可實打實的利益、金銀、貿易,這都是詳實的數據,他很容易說服別人。
大岡忠相回味著劉鈺所舉的種種反駁,面如死灰,劉鈺賤笑道:“有貨,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側身與身邊軍官道:“我估計他們也不能理解其中高度。”
軍官們嘻嘻笑著捧哏道:“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現在來日本 全部的目的既已達到,該嚇唬的也嚇唬了,該試探的也試探了,當真是一身輕松。
大岡忠相拿荷蘭人來扯謊詐他,證明了一件事,幕府那邊已經被他在土佐搞得事嚇住了。
如果不是被嚇住了,幕府會覺得自己尚有三四十萬在籍的武士,未必不勝。
可被嚇住之后,思維方式也會轉到怎么才能讓劉鈺不打“海上游擊戰”,到處登陸,插替天行道的大旗。
那才是幕府最怕的事。
哪怕占了九州島,幕府也可以繼續打下去,可以學學勾踐嘗膽。
可劉鈺揚仁義旗,反幕府不反百姓,這就讓幕府沒有繼續打下去的可能了。蹲在江戶臥薪嘗膽,放任劉鈺到處鼓動一揆?
想必這才動了腦筋,往海戰上想,拿荷蘭人來恐嚇。
至于背后出于什么想法,劉鈺覺得可能是拖延時間,可能是嚇唬自己,也可能是死馬當活馬醫,但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經知道,土佐的事給幕府帶來的巨大的心理陰影,哪怕九州島上陸戰出了意外,自己只靠海軍也穩能贏到預計談判的底線。
這時候已經沒什么可談的了,反倒劉鈺還害怕幕府這邊真叫島津家的切腹、再把德川吉宗的尿床兒子派去大順當人質,這就反倒讓大順這邊有些掣肘于出師之名。
到時候反倒麻煩。
此時既已讓大岡忠相無話可說,劉鈺扶了撫腰間長劍,起身道:“本來我欲談仁義禮儀,有些事,只要爾邦答允,忠心朝貢,立誓再不做有違道義之事,此事也便罷了。”
“所謂,兵不厭詐。你既使詐,是謂我為敵也,便是開戰之意。非兵戰而用詐,于禮不合。”
“你既耍詐,那便已經開戰了。我本考慮,免生靈之涂炭,拯黎庶之艱辛,若能談便最好。哎,你既開戰,我若不接,豈非墮天朝威名?圣天子之顏面?”
“此番開戰,皆由你起。”
伸出手指,怒目圓睜,正指著大岡忠相,把開第一槍的責任推到了他的身上,曲起手指。
“又道是,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罷罷罷,且送你回去。告訴你家將軍,牢記我信上的話。我可能那么做,也可能不那么做,但我可以做到。”
“送他們歸去。對了,你若喜歡,過些日子我叫荷蘭人主動去和幕府將軍談談,親口告訴你們荷蘭人不會出兵。”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