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的事,可以胡攪蠻纏當先知,陸軍的事就大不一樣。
海軍、海軍,更多人的心態就是摟草打兔子。
再不濟,還有一支可以防護海疆的海軍。
從無到有,大多數時候比在舊制度上改革容易。
陸軍軍改面臨的問題就太多了。
首先一個最嚴峻的問題,裁撤舊軍,編練新軍,裁撤的舊軍怎么辦?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前朝的教訓在這擺著,太祖皇帝當年現實被裁撤了郵遞員,然后下崗再就業當兵,結果不發軍餉,于是反了。
經驗在這擺著,不可能不去吸取。
大順整體上是募兵制,這沒有問題。
這時候復辟征兵制,那純粹是想亡國。
誰當兵?誰不當兵?都當兵,兩億人口的征兵制,在這個時代是要打天頂星人?
不是都當兵,那是富人當兵還是窮人當兵?征兵搞成《石壕吏》,亦或是拉壯丁?
窮人征兵,那是要把一家老小都餓死;自耕農當兵,那是加速自耕農的破產和土地兼并;富人當兵,有的是辦法偷天換日。
征兵制沒戲,至少在土地改革之前沒戲。而土地改革,比軍改要難十萬倍,為了軍改去搞土地改革,就像是為了燒開一壺水先去把太陽抓到身邊一樣。
鑒于前朝不給當兵的發軍餉的經驗,相對來說,大順的募兵制發的軍餉還是夠生活的。
尤其是貧民子弟很踴躍地去當兵,混口飯吃。
但是,問題也隨之出現。
老百姓的生活不是那么好,當兵是條好出路。
既然當兵是條好出路,而且大順對士兵還算不錯,最起碼還有勛位待遇。于是當爹的要是沒攢夠當地主的錢,當然是希望兒子接替自己的位子,繼續去當兵。
當兵當久了,軍中的人都熟了,真要征兵補員的時候,也肯定是優先老兵的兒子去當兵。
最主要是大順根本沒有退伍制度,這一次要軍改,首先要考慮的一個問題,就是裁撤掉一批部隊。
那么,裁撤誰?
如果讓當地的主官去裁撤,如果這個主官是個好人,裁撤的時候,肯定是先把青壯裁撤掉。
青壯裁撤了,還能找點別的活干,混口飯吃。
老弱病殘,裁撤了,就不管了,那不是把人往死了逼?
這年月,還是以土里刨食為主,裁撤下來的人靠什么生活,這是個大問題。
爺吃不起飯,那就反了唄,你李自成當兵不發餉能反成皇帝,我緣何就不敢試一試?
兵政府尚書也沒有就這次軍改的權責重新分配問題發難,而是先就這個裁撤舊軍的問題發出了疑問。
“鷹娑伯要編練新軍,這沒有問題。可是之前已有的部隊,是養還是不養?”
“養的話,再編練二十萬新軍,國庫肯定是養不起的。”
“軍械被服,按照每人二十兩算,這便是四百萬兩;每年軍餉,又是四百萬兩。再加上訓練消耗等等,一年一千萬兩。這個無論如何是養不起的。”
“不養,舊軍裁撤,又將怎么裁撤?”
劉鈺對這個是早有準備,陸軍的事和海軍不一樣,海軍是要胡攪蠻纏當先知,陸軍軍改就要一一說清楚。
“如今全國上下,不算折沖府的府兵輕騎,還有大約五十萬軍隊。真正能戰者,寥寥。”
“若能全面裁撤,替換新軍,也不是一蹴而就,更是求緩不求急。”
“分出的練兵處,不隸屬于兵政府,也不隸屬于當地節度使和鎮守正總權,而是直接對上負責。”
“由他們前往軍營,按照數額挑選兵員。這樣,可以保證挑選出來的都是青壯,因為他們要對前來接收新兵的負責,而不是對當地的駐軍軍官負責。”
兵政府尚書打斷了劉鈺的話。
“練兵處選兵,對上負責一事,我不認為有什么問題,也的確可以杜絕裁撤過程中關系。我要問鷹娑伯的,是挑選之后的兵丁,皆為老弱,又怎么辦?難不成就要讓他們沒有生計?”
“很多兵員,都是父死子繼。雖說是募兵,可我大順自有國情在此,當兵要比在家餓著強。這些人一無土地、二無手藝,只會當兵。”
“若是這些人不處理好,只恐生變。”
兵政府尚書也很清楚,這件事是皇帝提的,最終也是皇帝拍板。所以說一千道一萬,就應該抓住一件事:輕易變革,可能會導致你的江山不穩,你要考慮清楚。
如果有錢,募兵制最容易解決了,花錢養著,養到死就是了。
問題就是沒錢。
大順每年的財政收入只有三千萬兩,一系列變革還沒有實行,短時間內也沒有任何希望把歲入提到四千萬。
土地稅的潛力是有的,不加稅只核查田畝加上攤丁入畝等政策,提到四千五百萬也不成問題。
但這個難度比軍改要大得多,皇帝暫時也不敢觸碰,至少在軍改之前,劉鈺估計是不敢碰的。
劉鈺自然也早就猜到這個問題,也仔細考慮過。
“如今我朝復西域、得東北,又早有河套。這些地方,都是開荒種糧的好地方。”
“那些裁撤下來的,若無土地,或者,繼續領取兩年的薪水,兩年之后,國家不再管。”
“或者,前往西北、東北、河套等地墾荒。按照一個兵一個月的軍餉二兩銀子算,三年的薪水也就是七十兩銀子。”
“這七十兩銀子,可以用來購買耕牛、農具、做遷徙之費。”
“一部分遷徙到西域,另一部分遷徙到鯨海沿岸,若如海參崴、烏蘇里江、黑龍江等地。既可以實邊,又可以讓他們有些活計。”
“前往鯨海沿岸墾荒的事,我已有章程。羅剎國的黑麥、蕎麥、燕麥等,都可以在那種植。另外還能種植大豆、土豆等,千里無人煙,只要肯做,土地不是問題。”
“正好,西域新定,也需要一些移民。可以從這些裁撤的挑選前往,這些錢本就是要花的。難道不裁撤,西域就不花錢移民了嗎?正可一舉兩得。”
關于這一點,他已經在之前的奏疏中和皇帝說過。
在威海的時候,也一直在鋪這條路。
移民是個越往后花錢越少的事。
前期要移民,有錢都在當地買不到糧食。等著人口多了,就可以花更少的錢買到糧食,不需要再從內地運過去。
走海路到海參崴,沿河而上是一片上等的河谷草原。在往上,是興凱湖和烏蘇里江的平原區,他也派人去那考察過,不是三江平原那樣的大片沼澤地,而是完全可以開墾的旱地草原。
如果走陸路,這是一條九死一生的長路。
但如果可以走海路,這就簡單的多,最多一個月的路程。海參崴那他已經移民了數千人口,囤積了大量的糧食。
松花江、牡丹江一帶的府兵們也不缺牛馬缺的是錢,可以把這些大牲口趕到海參崴那去販賣。
那地方又偏僻,糧食根本沒有什么市場化的可能。在西域大規模墾殖之前,那里的糧價就是最低的,因為運不出來賣不掉。
移民可以保證當地的糧食賣的出去,又能使得糧食有利可圖。在官方出面的屯墾之外,既然糧食有利可圖,那就有更多的人花錢買“人口”,這是非官方的移民,或者說是人口買賣。
朝廷的錢,官方移民,花銀子買當地的糧食。
當地的人,賣了糧食得到銀子,從劉鈺這買非官方的人口當“長工”,繼續擴大種植面積、養殖牛馬。
雙管齊下,移民的速度增快、成本降低。
控制了鯨海沿岸,更北邊的土地遲早都是大順的。而且東邊的北海道,也是可以種植糧食的地方,那都是要圈地占住的,沒有人口可不行。
當然,這些裁撤的兵不能去給當地人當長工,不能一匹馬就換一個人。
所以價格就要稍微高一些。
他給皇帝的開價,是每年可以移民一萬男丁,開價是每個男丁60兩銀子的安置費用。算上家屬,每個移民的成本價已經壓到了二十兩,相當低了。
后續三年之內,每年的移民人數就能翻番,每個安置費也可以降低到50兩左右。
所以如果要裁撤的話,要求緩不求急,先把京營和良家子這批部隊進行改革,再逐漸裁撤掉各處的,整體花個十年左右的時間,完成全套的軍改。
至于前往西域墾荒,這就是朝廷的既定政策。既然皇帝否決了招攬回部農民屯墾以省錢的計劃,那么肯定是要移漢民去的,裁撤的兵員正可用。
伊犁河谷可是在400毫米等降水線以上的,那絕對是個種植糧食、棉花的好地方,根本不是想象中的一片黃沙。
反正都要移民,反正都要花錢,不如趁此機會將陜甘地區的舊軍進行裁撤,正是一舉兩得。
這也是皇帝動心軍改的一大因素,拖得時間越久,越不好處置。
正好趁著西域平定移民的機會,一并解決。
劉鈺在西域打的漂亮,剩下了一大筆計劃內的軍費,這筆軍費沒有花,也可以保證這幾年的財政足夠支持這一整套計劃。
既要動一部分人的利益,又要讓一部分人得到好處,這樣才有可能讓整個軍改推廣下去。
皇帝心里明白基本盤在哪,也明白軍改要動哪些、不該動哪些,這不用放在今天就討論。
但在基本盤之外,還有一個很特殊的利益群體。
兵政府尚書針對劉鈺的回答,就這個很特殊的利益群體,又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這些兵丁裁撤,或算好說。那軍官呢?”
“鷹娑伯要改軍制,軍官皆出自軍校,武德宮出身的尚可說。還有一部分根本不是武德宮出來的,亦或是蒙蔭、亦或是世襲,亦或是憑著軍功一步步走上來的。”
“全國四五十萬的軍隊,要縮減到二十萬。肯定有許多軍官是冗員,這些冗員又該怎么處置呢?”
“這些人有功于國,就因為不合軍改的格,就要裁撤?如此,豈不是讓將士寒心?”
“況且,這些人若是不滿,稍微鼓動,起事作亂,又將如何?”
劉鈺回道:“軍官有品級,一定的品級便照舊掌軍,比如四品以上。我已說了,軍改要練的是有制之軍,是要兵將分離,哪怕不會打仗的武將,有參謀部負責制定計劃,按部就班去打,也可不敗。”
“五品以下,則如軍校回爐,若能合格則優先留用,若不合格則轉為預備役,或者退下去。”
“如哨長等,則可用軍銜制過度。一部分哨長可以轉為老兵,但保留軍銜,以軍銜評定待遇和餉銀。但不再是軍官,而是作為士兵,領取原本的餉銀。”
“按照品級定軍銜,不合格的,則轉為預備役。餉銀按照三分之一來發放。”
“如果回爐不合格、考核不通過,又不愿意放棄喝兵血還想當官…那就沒辦法了。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或者,轉為文職。譬如安排到西域、遼東、鯨海、蒙古等地,墾荒戍邊,也無問題。”
兵政府尚書笑道:“鷹娑伯說的簡單,這要觸動多少人?”
“沒多少人。尚書大人不要忘了,營學制和武德宮出身的,都是識字的,也都是懂算數幾何的,他們去學新的操典教程,很容易。”
“而四品以上者,繼續掌軍,操練扎營等,皆靠參謀,對他們并無影響。就算不懂,也一樣有人可以代替指揮。”
“四品以上的不動,五品以下的多半都識字,回爐重學也非難事。”
“剩下的要么裁撤,要么依著功勛或者勛位,轉為軍銜。按照軍銜高低,優先安排到西域、蒙古等地的屯田所。”
“況且,這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操典、新軍書在下早已編寫完畢。看又不是看不懂,屆時考核就是。”
“分為十年,慢慢變革,有何不可?”
“改革,本就要觸動很多人的利益。八十年間,西洋人的軍制就已經進步如此,若不改革,三十年后,又將如何?”
“國朝的戰術已經落后。長矛陣配火繩槍的陣法,實在是三十年前的東西了。舊有的一套已經行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