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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反對的人,都在罵著劉鈺的無恥。
他們對付劉鈺,是先夾槍帶棒的誅心之言。
然而劉鈺卻用無恥對無恥,提出了一個對賭的協定:如果將來東洋南洋先變革了,反對的人就要挫骨揚灰、子孫為奴、女眷為娼,還要鑄成銅像和吳三桂、秦檜等跪在一起。
這沒有人敢賭。
所以這就很無恥。
天,肯定掉不下來,所以杞人憂天可以賭。
但這種事,不是天之蒼蒼,不是地野茫茫,誰也不希望因為這件事把自己搭進去。
鄂國公又站出來替劉鈺做保,劉鈺帶著青州軍在西域真的是打出了一種先知的感覺,頓時讓很多人把話憋在了肚子里。
朝堂上一陣安靜,李淦心里暗道:苦了你了。
對日開戰和壟斷香料的事,不能說。
你說西洋人可能進攻,我還說西洋人可能不進攻;你說東洋南洋可能變革,我還說東洋南洋可能不變革。
誰都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敵人的愚蠢上。
可真正說起來的時候,料敵以寬,往往又和杞人憂天是同義詞。
李淦只是沒想到劉鈺會撕破臉,用這種“潑婦詛咒”的態度來面對朝中大臣,心中暗笑之余,也明白劉鈺這算是把所有的反對派都得罪遍了。
真論起來,這場關于海軍的爭辯,劉鈺已經輸了。所有的論證都基于一個假設,而且沒有任何以史為鑒的例子。
可誰也沒想到劉鈺趁著被他這么胡攪蠻纏弄得朝堂鴉雀無聲的時候,他又張開了嘴,開個一個誰也沒想到的地圖炮、揭開了一下巨大的誰也不愿提及的爛傷疤。
“前朝萬歷年間,薩爾滸之前,朝中有誰會想到,努爾哈赤竟然會成事?一個區區的大明建州衛龍虎將軍,芝麻大小的官,竟能差一點讓神州陸沉?”
“我本以為,此事朝中袞袞諸公必然引以為戒,誰曾想你們還就是那個刻舟求劍的楚人。覺得前朝的危險來自東北,出現過土木堡,就以為本朝的危險還是在西北或者東北。卻從未有人注意到,西洋人可以遠航八萬里來到這里,我們卻去不成;沒人注意到西洋人的軍陣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可以以一敵三;更沒人注意到這些東西學起來很容易。”
“諸位一直把國朝的安危,放在認為東洋南洋諸國都不會變革,都不會有不臣之心上。”
“本來我還覺得奇怪,心想這樣的事,朝中都是千軍萬馬殺出的人杰,怎么就連這個道理都想不通?”
“我讀書少,《三國》倒是讀過。那一日讀三國,東吳是降曹還是抗曹的時候,恍然大悟。”
“就算東洋變革了又能如何?就算南洋變革了又能如何?就算西洋人入寇又能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東虜入寇的時候,剃發易服也做的,那東虜可做天子,東洋人緣何做不得?反正還是要用朝臣,還是要用科舉,自然是不用考慮。”
一同地圖炮,把個明末的爛傷疤全都揭了出來,朝堂上頓時傳來一些不顧體面、殿前失儀的叫罵聲。
“劉鈺,你少在那血口噴人!”
“誅心之言!誅心之言!”
“你這么說,是在挑唆君臣關系,其心當誅!”
“你別在那胡謅了!我等就算不能殺敵,可學一學文丞相的骨氣還是有的。你這等小人之言,純粹是血口噴人!”
一陣叫罵聲中,皇帝也怒道:“劉鈺!放肆!你說的是什么混賬話?”
李淦是真的有些生氣,有些事,最好不要提。
歷史的舊傷疤,如果揭起來,會讓朝中很尷尬。
這種事本來就是誰都默契的不要再提,當年剃發易服的文臣們都是假儒生,如今的都是真儒生。
既往不咎,不提舊事,大順雖沒有明文規定,可這也是朝堂上的一個潛規則。
從沒有人直接拿這件事說事,哪怕在朝堂上打起來,也絕不會提的。
本來大順搞了獨立于科舉的武德宮選拔人才,這就讓很多士紳不滿意,認為朝廷不信任他們。
可也不好說真的就是不信任他們,只能說術業有專攻,有些本事終究還是實學比經書更有用。
現在劉鈺直接公開地撕破了臉,就差站在高處沖著這群人喊:沒錯,就是不信任你們。
其實劉鈺誰也不信任,土地地主的經濟基礎之下,怎么也結不出他想要的果子。勛貴、良家子,都一個鳥樣,沒有生產關系的變革,都是地主,大哥不笑二哥。
但今日朝堂上的事,本來就是吵架的。
既是吵架,也就根本不存在說服對方的可能。
就只需要亮屁股,假裝劉鈺是良家子、勛貴乃至皇權的“自己人”。
叫罵的人都是科舉上來的,劉鈺心里很清楚,這個地圖炮開的很大。因為科舉上來的,也有不少殉國之輩,他這么講純屬是欠揍的地圖炮。
但他這么一說,勛貴們一個個捋須不言,心中暗笑;良家子出身也都笑而不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本就有的矛盾和裂痕,就像是只隔了一條街的國子監和武德宮,皇帝既然有意造成這種隔閡,劉鈺自然要用。
聽著皇帝發怒,劉鈺跪地道:“陛下,臣一時失言。不過是氣于之前對臣的誅心之言。還請陛下治罪。”
李淦深吸幾口氣道:“此事再不可提!你罰俸一年。”
罵完之后,心里也知道劉鈺這是在表達做孤臣的忠心,雖然場合很不對,可罰了俸祿,也算是做了樣子,遂道:“此事就算記下,日后若在犯,便革掉你的爵位!你這身伯爵的衣裳,才穿上,可要小心一些。”
措辭嚴厲地罵了一通后,李淦又道:“不過你的話,只看前面幾句,也不是沒有道理。東虜初為禍時,也不過數千丁口。這種事,的確可以引以為鑒。或曰,刻舟求劍,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東洋倭國、南洋諸國,向來不服。近水樓臺先得月之語,也確實有些道理。西洋人既然和他們接觸,變革之事,未必就不能。你所言的興海軍事,也算不得杞人憂天。”
“朕姑且念你一心為國,此事就不再追究。”
劉鈺裝模作樣地謝了恩,朝堂上的氣氛也變得極為尷尬,不少人狠狠地盯著劉鈺,都覺得劉鈺的嘴過于惡毒。
先是像潑婦一樣發出了賭咒,現在又說了這么多誅心之語,對于興建海軍一事,實在沒有幾人愿意再站出來。
不是朝中沒有真正的忠貞之輩,而是這時候站出來,都要被潑身上一大堆的屎。
將來什么樣,誰也說不準。大順走到今天,或者說王朝更替走到今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哪有什么萬世一系的王朝?
從宋亡于蒙古,到明末差一點東虜成為天子,這一切都太過魔幻。誰也不敢保證將來的危機是不是真的來自東海。
真要是將來某一日危機來自東海,今天站出來反對的人,都是要上史書的。一句“誤國之言、迂腐之輩”肯定是逃不掉的。
一陣沉默中,最開始和皇帝唱雙簧,準備二選一保個底的英國公站了出來。
“鷹娑伯的話,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千慮一失,此也常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這閩、粵等地,食南洋米之事,確實是我疏忽了。若是南洋有變,國朝又無一支西洋人那樣的可以遠征萬里的海軍,雖說可以征調別處米糧,可也實在不便。”
“以史為鑒,如今不止是要看看國朝史書,也當看看西洋歷史。鷹娑伯的西洋諸國略考中,也提到過海軍封鎖的事,更說那荷蘭、英圭黎、西班牙等國,滅國數十,甚至整個阿美利加的人種都已滅絕,此誠野心勃勃之輩。”
“若真的挑唆南洋不售賣米糧,于國朝確實大為不利。且鷹娑伯說,西洋諸國有什么私掠許可證之法,國家支持海寇,允許劫掠他國。明則為寇,實則為軍,這也不能不防。”
“興建海軍,如此看來,我是支持的。”
最先反對的英國公這時候跳反出來支持,剛剛更加確認了劉鈺是自己人的勛貴們和武德宮出身的良家子官員們也紛紛表示支持。
反對者無可奈何,既不支持,又不反對,終于有人站出來道:“廷議之事,淪落成了潑婦賭咒,史所罕見。鷹娑伯豈非立于不敗之地?若海軍興,則東洋南洋無敢生異心者,屆時鷹娑伯或曰:此誠海軍之功也。”
劉鈺心道你倒是會倒打一耙,反問道:“不然。若海軍興,則東洋南洋無敢生異心者,屆時諸公怕是要說:看,海軍無用吧?”
“況且…諸國是不是有異心,諸公不會真的不知道吧?”
李淦心里真是怕了,怕劉鈺的嘴每個把門的,又要撕一些爛傷疤。
皇帝的新衣,誰都知道沒有,可誰都不說。是不是天朝,誰心里都知道。
劉鈺一張嘴,李淦就知道劉鈺肯定要說琉球兩面朝貢、日本大君外交小宗藩的事。
這事又不好拿琉球出氣,打日本又實在太貴,朝中上下都只當這件事不存在,誰也不說。花上上千萬軍費買個面子,不值得,不如裝作大家都不知道,琉球還是一心朝貢的忠心藩屬。
還沒等皇帝說,平章事李芝遠先輕咳一聲道:“鷹娑伯年少氣盛,不要再拌嘴了。興海軍之事,既然并不反對,我看便議陸軍軍改之事,如何?”
李淦心里嘆了口氣,心想到頭來這廷議是否興建的海軍的事,竟是用這種市井潑婦鬧劇的形式結束。
不過也好,惡名都是劉鈺擔了,當皇帝的倒是省了許多麻煩。
想著日本的事,李淦心道但愿這海軍的第一戰打的漂亮,真的如你所言,再打出一個青州軍平準一樣的過程,否則可就難看了。
一眾臣子也都暗暗松了口氣,心道劉鈺啊劉鈺,你的嘴真是沒點數。這時候要是說出來琉球兩面朝貢的事,這還怎么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