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傲視青松。
馬蹄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眾人內心皆是沉甸甸的,因為事情涉及小丙,涉及十天干可能出了叛徒。
“為何會這樣?”
說誰是叛徒都好,為何會是小丙?沒有人能想得通。
楊斐看一眼提問的白執,冷冷淡淡地道:“不一定是他背叛,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年紀太小,被人騙了。”
“被騙?”白執不解,“誰人能騙得了小丙?”
小丙再是單純,也二十歲的人了,多年跟著趙云圳行走,趙云圳精得猴子似的,他也不可能傻到哪里去。
怎么就會被哄騙?做下這等觸犯家法的事情來?
“等找到人,就有答案了。”
山風呼嘯,樹木在風中咆哮般嘶聲作響,冬天里山上的天氣,刺骨的冷,眾人疾行而出,策馬狂奔十余里地,卻突然勒住馬韁,停了下來,直勾勾看著前方。
一條黑影從積雪的山上俯沖下來,搖著尾巴狂叫著撲向趙。
“大黑!”
趙咬牙切齒看他,額額青筋浮動,“不是讓你在守陵衛不許出來嗎?”
大黑不會說話,漆黑的身影在茫茫的風雪中扎得人眼生疼。
“回去!”趙氣極,拿雪團丟它。
大黑不退不走,看趙轉身要上馬,又窸窸窣窣地跟上來。
它老了。
沒有以前那么大的脾氣,性子卻比以前更犟了。
趙知道它想干什么。
“你腿軟不好,眼神不好,嗅覺也不好,你去幫不了我。”
大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傷感,以至于侍衛們都覺得趙這句話太傷狗子的心了。
即便大黑老了,但它還是黑煞啊。
“爺…”白執低聲喚了一下。
看趙不吭聲,他伸出胳膊,“要不,我抱著它?”
趙一言不發地看著大黑,那沉郁的面孔,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大黑卻不管不顧,吐著舌頭,腆著臉圍在趙的馬邊,繞著圈圈,跑得極快,好像是想向他展示自己強勁的體魄。
這些日子,它都跟著趙,一人一狗幾乎形影不離,比孩子在身邊的時間都長。
趙終是不忍心,蹲下身,拍拍肩膀。
“上來。”
大黑歡快地撲上去,兩只前蹄搭在趙的肩膀上,由著他抱上馬,坐得規規矩矩。
帶著狗,趙不敢跑那么快,到底還是耽誤了時辰。
幸好,他要的答案沒有等得太久。
一群人尚未入京,就在官道上碰到了幾個出京辦差的錦衣郎,帶隊的人是盛章,隨行的除了周明生以外,其他幾個也都是熟面孔。
看到趙一行,盛章等人連忙勒住馬繩,就要下馬拜見,卻被趙制止。
“無須多禮。”
大家都很忙,就不要浪費時間了。眾人心里都這么想,盛章一笑,連忙謝過,又道:“王爺不是去了天壽山修陵,怎會突然回京?”
也是因為熟悉,他才會有此一問,趙也沒有瞞他,說起小丙的事情,順便探問行蹤。
豈料,盛章愣了一下,看看身側的人,便拱手道:“不瞞王爺,屬下正是要去接人的。”
小丙暈倒在離京城約摸六十來里地的旬莊。
趙和盛章等人趕到的時候,他方才蘇醒不久,身子甚是虛弱。守在小丙身邊的人,是旬莊的里正,一個五十來歲的干瘦老頭兒,正是他派人前去京中報信的。
小丙中了毒,但大夫看過并不致命,只是一種普通的蒙汗藥,外加一些泄藥,把他拉得整個人虛脫…
門扉一開,院子里傳來一聲狗叫。小丙聽到趙的腳步聲,人已經緊張得縮了起來,待簾子一動,趙的身影隨冷風而入,小丙直接打了個哆嗦。
大黑跟在趙的身側,看了小丙一眼,二話不說,上前就嗅他,嘴里低嚎著,目中露出兇光。
小丙有點怕它,骨碌一下跪在床下,雙手將腰刀奉上。
“阿哥…不,王爺!小丙有罪。”
趙慢慢走近,小丙只看到一雙皁靴立到面前,許久沒有聽人說話,猛地抬頭。
“阿哥…”
趙沉聲問:“背叛組織,當如何處置?”
小丙抿了抿干裂的嘴巴,低頭弱弱地道:“按十天干家法,當割舌、抽筋、剝皮、下油鍋…”
話音未落,他又抬起頭來看著趙,“不,阿哥,我沒有背叛十天干,沒有背叛你,我是被人騙了…”
趙將馬鞭交到白執手上,冷著臉在小丙面前的椅子上端正坐下。
“但凡有一句假話,割舌抽筋下油鍋,決不饒恕。”
小丙身子瑟縮一下,冷汗便流下來。
“小丙不敢。”
小丙的敘述有些凌亂,總結起來卻十分簡單。
那個騙子與他有些淵源,當年小丙來京城投奔趙,手上拿的那一張紙條,便是他親手所寫。那時候小丙年紀尚小,母親又病危,這個人自稱是他父親的舊友,以前同在朝廷當差,后來各自失散了。
走時,這位舊友給小丙留了上京的銀兩和盤纏,幫小丙安葬了母親,說是尚有要務在身,讓他拿著那塊丙字令去京中找趙,便悄然離去。
后來小丙進入十天干,漸漸知曉十天干組織的嚴密,不該知的不知,不該問的不問,此事便過去了。
但在他的心中,對這位父親的舊友是一直懷有感恩之心的。
“他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幫過我,是我的恩人…這次他找到我,也亮了一塊相似的玉令,說是奉了阿哥的指令,前來提拿要犯白馬扶舟,讓我配合…我便不疑有他。”
哪知道那人半路給他下藥,把他迷暈,不僅帶走了白馬扶舟,還把他身上的丙字令拿走了。
趙問:“他拿給你的,是什么令牌?”
小丙搖搖頭,哭喪著臉,說道:“我只看到圖案那一面,沒看到字的那一面。這本是組織機密,我就沒有多問…”
多年在趙云圳身邊,對小丙來說,生活實在是枯燥而單調,日復一日的練武,少有參與到重要任務中,可他不是傻子,這次被騙確實是人家處心積慮,令他防不勝防…
“假的。”趙斬釘截鐵地道:“他的手上不會有真的令牌。”
小丙撇了撇嘴巴,肩膀微微一顫,跪行兩步,仰頭望向趙。
“阿哥,當年我失去父母,六親無靠時,是他給了我一條生路…不然,我也不會入京,不會找到你。”小丙低下頭,“無論如何,我都是犯下大錯。你要責罰我,本是應該,但是,可不可以求求你,讓我先抓到他…”
趙微微瞇眼。
小丙眼光浮出淚來。
“我就想問一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趙手心捏在膝蓋上,沉吟片刻,默默起身,走到小丙的面前。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小丙微愕,“什么?”
趙道:“你的父親,一直活著。”
“啊?”小丙大為吃驚,不過轉瞬,又紅了眼圈,“那他為何從來不回來看我?就連我娘去世,他也沒有回來?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娘要說,我父親死了…”
趙沉吟一下,扶住他。
“我們邊走邊說。”
先帝尚在時,南晏和北狄、兀良汗訂立了和平盟約,可國朝大事,豈是一紙盟約能徹底放下心來的?
丙一去漠北執行潛伏任務是在小丙他娘生下他的第二年。如此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至于小丙他娘告訴小丙,他父親去世了,許是心中有怨,有恨,又或許是為了保護小丙。當年,小丙他爹回老家奉父母之命完婚,就從未對人說過他是做什么的,只道是為朝廷辦差,要行遠路,出遠門,讓小丙他娘不要問歸期,甚至說出若她有了合意的男人,可以改嫁這樣的話來。
可以想見,小丙他娘對丙一是寒了心的,一生郁郁而終。
“阿哥,他在哪里,我想見他…”
趙沉默片刻,看了楊斐一眼。
“我已許久未得到他的消息…”
小丙住在無乩館后,趙曾把他的消息發往漠北,讓丙一放心,那時候仍是有聯系的。
再往后,楊斐要假扮無為潛入兀良汗,趙曾讓丙一探聽半山和無為的消息——
“是你父親殺掉的半山和無為。他傳信告知,二人已重傷墜河,不得生還,我這才讓楊斐前往漠北…”
只是后來,半山又活著回來了,還差點壞了他們的計劃。
趙在漠北的時候,曾試圖聯絡丙一,沒有得到回應。從那以后,他便人間蒸發了一般。
楊斐隨寶音前往北狄為李太后祝壽的時候,還曾奉命打探消息,仍是沒有下落,這本就是趙的一塊心病,如今小丙出了這事,反倒讓他心里的那條脈絡漸漸地清晰起來…
“王爺,劫走白馬扶舟的人,不會就是丙一吧?”
辛二的話,讓人打了個寒噤。
一個長久在漠北潛伏的人,成日與漠北人為伍,難保不會生出異心來…
大家都這么想,連小丙都委屈地咬緊下唇,低頭看著鞋尖,不敢吭聲。
說他是丙一太有合理性了。
畢竟他雖然利用了小丙,卻沒有殺人滅口,很明顯不想要小丙的命。這不是一個窮兇極惡之徒該做的事。
然而,趙卻否定了。
“不會。”
白執問:“為何如此肯定?”
趙沉默一下,“丙一為先帝所派,自是信得過的人。十天干,從未出過叛徒…”
辛二道:“那魏州不就是嗎?”
趙臉色微沉,沒作聲響。
辛二咳嗽了一聲,閉了嘴。
楊斐突然扭頭看著他,“據屬下所知,是有的。我在兀良汗時,還聽人說起過那個人的事跡…”
趙面色微微一沉,擰緊眉頭,“駕”的一聲,縱馬而去。
“跟上!”
叛徒一事,趙顯然不想多提,其他人有心打聽,楊斐卻三緘其口,只道那是永祿朝時的一樁隱秘,便再不開口了。
一行人從順天府出發,邊走邊打聽,一路追到了山海關。
在出京的時候,趙已讓趙云圳傳令各處關隘,出城嚴加檢查,同時旨令各地州府,捉拿朝廷欽犯,官兵們在客棧、茶樓、酒肆、構欄瓦肆,農家山寨,但凡能住的人地方,遍地是官兵搜查,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那人帶著一個活死人,不能說話不能行走,想要擺脫官兵的搜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大晏便,并不容易。
只是,楊斐和白執等人看著趙一路往山海關來,絲毫猶豫都沒有,心底卻是有幾分奇怪的。
他們覺得趙已經有了懷疑的人,甚至已經猜到了那個人準備從山海關出關…
這一日,已是光啟三十年的臘月。
山海關高遠蒼涼,寒風刺骨。
一行人便裝入城,找了個地方打尖吃飯,順便喂馬和喂狗,行事十分謹慎。
他們進城時已經發現了,城中各處戒備森嚴,街上到處都有官兵走動,看到可疑的人,都要盤查一番。
這間飯館很熱鬧,人聲鼎沸,時不是地傳來交談聲。
“這位大哥,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你們是外鄉來的?要出關啊?”
“聽說是在抓朝廷欽犯,誰知道呢?官老爺們的事情,少打聽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吃飽了,走吧。”
飯館里,白執等人低頭吃飯,聽著四周的議論,余光掃視著,不見有什么行蹤可疑的人,全都默不作聲。
突然,對面的趙推開了碗,低低道:“結賬。”
白執抬頭一看,趙已打頭走了出去。
他飛快地扒了幾口,放下銀子,同眾人一起追了出去,“爺?是不是有發現?”
趙朝楊斐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帶人往左邊路口去,然后對白執和辛二道:“你們幾個,跟我走。”
豈料,他們剛走出去不遠,一群官兵就攔了上來。
“你們幾個,打哪里來的?來山海關做什么?路引拿出來…”
趙冷冷掃他一眼。
那官兵嚇一跳,隨即恢復鎮定。
“看什么看?官爺和你們說話呢?還不快些,路引拿出來。瞧你們偷偷摸摸的樣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他不敢看趙,瞄著楊斐。
“說誰不是好人…”白執見狀就去拎他的衣領,氣得大吼。
一群官兵立馬亮出武器,大聲喝道:
“做什么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們要造反不成?”
“大哥,我看他們就是朝廷要捉拿的人…”
“拿下再說。”
眼看這些官兵就要動手抓人,趙沉聲厲吼。
“都住手!楊斐——”
他示意一眼,楊斐立馬冷冷走過去,一把扯過那頭目的衣裳,走到一側,將懷里的錦衣衛令牌掏出來。
“這樣可以走了嗎?”
那頭目嚇得白了臉,連連點頭。
“哎喲,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誰讓你們來攔我們的?”趙走近,打斷他的示好,那人看看楊斐,再看看比楊斐更為冷漠的趙,一眼便看出這個才是頭兒,連忙告饒不止。
“我們方才在街上巡邏,有個人來告官,說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說了你們的打扮,外鄉口音,帶一條大黑狗,我們就追上來了…”
趙問:“他往哪邊走了?”
“那,那邊…草市那邊…
趙使個眼神,楊斐放開他。
“就當沒見過我們,聽見沒有?”
“是是是,小的從來,從來沒有見過幾位大人。”
那人點頭哈腰,不停保證。
趙卻只眨眼間,已經上馬去得老遠。楊斐朝其他人使了個眼神,分兵兩路,往草市那邊追了出去。
“站住!”
“前面的人,站住。”
草市大街上,一群官兵正在追逐一個縱馬馳聘的黑衣男子,他頭戴氈帽,一身遮得嚴嚴實實。
任由官兵追趕,他都不停。
趙一看這情形,勒住馬繩猶豫一下,拍了拍馬背上的大黑。大黑嗷嗷地低叫兩聲,趙嘴角微微一提,突然掉轉馬頭,往另外一條狹窄少人的小巷追了過去。
小巷里塞滿了雜物,竹篾籮筐,鋤頭掃帚,還有沒來得及歸整的柴火,全都擺在門外,一片狼藉。
趙將大黑“乘坐的”馬上木椅挪了挪,勒住韁繩放緩了馬步,慢慢拔出繡春刀,一臉戒備地往前走。
突然,一道陰影凌空而來,趙起手刀落,將那東西劈成兩截,這才發現是一把釘耙。
用農具打他?
趙冷笑一聲,橫刀在前。
“出來吧。你跑不掉了。”
四周一片安靜。好一會兒,那間堆著雜物的破房子,被人推開了。
出來的人,沒有想象中的狼狽,一身黑衣短打,頭上戴著一頂圓檐的藤帽,身量極長,眉頭緊蹙,眸底有一抹冷然的銳色,年紀約莫六十來歲,整個人看著很是精神挺拔。
而且,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不愧是錦城王。這都能找上來…”
說到這里,那人瞇了瞇眼,抬頭看向高倨馬上,穩穩坐在特制木椅里的大黑,恍然大悟一般冷笑。
“這條狗居然還活著。哼,算你們狠。”
趙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眼里的肅殺微微收斂,倨傲的臉,像一只草原上的鷹,俯視著他。
“我該怎么稱呼你?半山先生,還是乙一,或是如風?”
那人臉色一變。
好半晌,抬起手上的長劍。
“你是怎么知道的?”
趙冷漠地看著他,騎著馬兒往前兩步,這個時候,巷子的另一邊,楊斐等人已經圍了上來,遠遠地看著,趙抬手示意,他們便留在了原地。
兩個人面對面地看著,趙看著眼前半山這張臉,沉默了許久,這才慢慢地道:
“在陰山皇陵的時候,本王便懷疑你了。”
半山眉目微凝,盯住趙一動不動。
趙道:“你熟悉皇陵里的一切,知道死室的布置,是九宮八卦位,知道死門一開,便有一刻鐘計時,知道欲望之門和百媚生…”
半山道:“我有雙生鼓上拓下來的圖紙,知曉這些并不奇怪…”
趙冷笑,“那你也不可能知道當初黃金屋和寶藏消失的確切位置,更不會知道機關啟動后,永祿帝和懿初皇后從鴛鴦亭跌入池水,墜入機關深處,以及阿木古郎是在蟠龍口斷臂的事情!”
半山微微怔住,隨即笑開。
“看來當初利令智昏,入陵后太過著急,又急于顯擺,說得太多了一些…”
當年和永祿爺、懿初皇后、阿木古郎一行人闖入陰山皇陵的人,只有他們的幾個近衛。而如今尚健在的,屈指可數,再稍稍篩選,便可猜出他來。
趙抿了抿嘴,“你承認了?”
“承不承認又有何重要?”半山淡淡回應一聲,并不懼怕被趙的人圍堵的樣子,慢條斯理地道:
“乙一之名,早已被永祿爺剔除,我早不是十天干。至于如風…也早已死了。活著的人,只是半山而已。”
趙冷冷看著他,“你素來小心謹慎,為何要挺而走險潛入大晏劫走白馬扶舟,這是為了什么?”
半山別開臉去,“你無須知道。”
趙舉起繡春刀,“你不怕死?”
半山看著他的眼睛,“死有何懼?老夫活了這一把歲數。經過的生死,比你走過的路還要多。”
趙沒有說話。
看著面前須發花白的老者,雙眼瞇了起來。
“你不是半山。半山早已和無為一樣,死在那次丙一的截殺中。你假冒他再回兀良汗,到底意欲何為?”
當年丙一捎來的消息里,說得很清楚。
半山和無為,不可能活著。
正因為此,趙才能放心大膽地讓楊斐假冒無為前往漠北。誰知后來,竟然又冒出一個半山先生…
“哈哈哈哈哈。”
半山笑了起來,眼角皺紋深深。
“無為不是無為,半山自然也不是半山。”
兩個人,四目相對,不由就想到當年在額爾古的大獵場,二人針鋒相對,彼此指證,要在巴圖面前證明“無為是無為,半山是半山”的事情來。
“為什么?”趙眸子微瞇,“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
半山冷冷一笑。
“做了便是做了,哪有為什么?”
趙沉默一下,“十天干,本不該有叛徒。”
“我是唯一一個。不,還有一個魏州。”半山突然想了起來,“說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唯有乙字衛這一支,叛徒輩出,哈哈哈。永祿爺若是看到,不知會做何想,會不會后悔當年一時仁慈,放我離去?”
趙看著他狂笑的樣子,突然一嘆。
“年幼時,本王常聽諸位前輩的故事。”
半山一怔,盯著看他,“年幼時?聽何人說?”
趙道:“先帝。”
半山問:“先帝如何說我?”
趙道:“忠心事主,有情有義。”
幾乎剎那,半山的眼眶便濕潤了,盯住趙片刻,他又咬了咬牙,“不可能。”
趙微微抿唇,“本王從不撒謊。”
半山是假冒的半山,自然本名也不叫這個。
以前,他叫如風,是阿木古郎的貼身近衛。當然,他還有一個身份,十天干的乙一,是永祿爺趙樽派到阿木古郎身邊的細作。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細作,因為相伴多年后,他對阿木古郎這個主子有了主仆之情,不忍再繼續欺騙利用。當然,他也未曾背叛過趙,而是據實相告,在為趙做完最后一件事后,脫離十天干,再向阿木古郎請罪,最后隨了阿木古郎同返漠北…
只是他不知,早已獲得了永祿爺的原諒。
趙道:“這樣的一個人,對主子一片赤膽,對兄弟肝膽相照,為何會做出這些大逆不道的事來?”
“我做了什么?”半山突然嘶聲反問:“狼頭刺?哼,你既然知曉我是假半山,那就該知曉,狼頭刺的存在和他們以前犯下的惡事,與我無關——”
“無關?”趙冷冷道:“你假冒半山,回到阿如娜身邊后,派人奪走雙生鼓,誘我們進入陰山皇陵,幾次三番為難,也與你無關?”
“那是你們自找的。”半山微抬下巴,“錦城王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如何逼你?”趙沉聲。
半山目光不善地看著他。
“說來說去,便是想套我的話。想知道啊?”
他回頭看了一下,只見楊斐等人站得老遠,趙的身邊也沒有人。
半山又冷笑一聲。
“你殺了魏州,又逼得來桑走投無路——”
魏州?趙臉色不動,腦子里卻突然清明,冷眼盯著他,“你是魏州生父?”
“不然?”
趙突然從馬背上的褡褳里取出一個荷包。那是他回京后,趙云圳拿來歸還的——魏州房里的那個荷包。
趙拿起他,攤在半山面前。
“我犯了兩個錯誤。”
半山瞇了瞇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趙平靜地道:“其一,因魏州是丙一托人從草原帶回京師撫養,又輕易得到乙一的身份,我曾以為他是丙一的孩子。”
“其二,我以為清虛道長便是你,導致幾次誤判。”
一聽清虛道長,半山突然咬緊了牙槽。
“那日清虛館大火,是我晚來一步,讓你得逞,殺了我兒。清虛老兒受人指使,陷害我兒,死有余辜。”
喪子之痛,如尖刀刮骨。
趙看他情緒激動,緩了片刻,又徐徐問道:“你與來桑,又有何干系?”
半山突然僵滯。
空氣好像凝固了一般,寂靜無聲。
趙不催他,只靜靜站在風雪中,一只手搭在大黑的背上。大黑冷眼看著,舔一下他的手指。
“來桑,是一個錯誤。”半山突然長嘆一聲,閉了閉眼睛,仰頭望天,“我這一生,誰人都不想辜負,最終卻辜負了所有人。”
趙平靜地問:“此話怎講?”
許是大勢已去的悲傷讓半山有了傾訴的欲望,許是趙的平靜和淡然,讓他看上去像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沉默片刻,半山終于開口。
“前半生愧對永祿爺,后半生愧對阿木古郎。我這一生,皆是失敗——”
趙雙唇微抿,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不知何時,天上飄起了小雪,一片片如鹽似絮,洋洋灑灑落在頭頂。
半山沒有去抹臉,迎著飛雪幽幽地說道:“阿如娜是阿木古郎的兒媳,我卻…酒后失控,釀成大錯。”
趙眉頭微蹙,“來桑,也是你的兒子?”
半山點點頭,“當年,州兒出生不久,他的生母便死在冰原。他母親生前唯一的愿望是回到南晏,生她養她的地方,臨死前求我,讓州兒回到大晏去,做堂堂正正的大晏人…”
吸一口氣,他嗓子被風雪刺激,幾乎沙啞。
“我縱是萬般不舍,也要了卻他的遺愿,這才托了我的好兄弟丙一,讓他幫我找一戶好人家,能善待他…”
趙默默無聲。
半山卻已掩面蹲下,在凌亂的柴草邊,低低吸氣。
“那之后,我便郁郁寡歡,卻不想一次酒后,與阿如娜釀成大錯…”
趙道:“你便沒有想過,為何會酒后失控?你吃醉了,阿如娜也醉了么?”
半山嘶嘶冷笑。
他聽得懂趙的意思,多年來,他也不是沒有懷疑過事有蹊蹺——當年巴圖迷戀陳嵐,不喜阿如娜,兩人成婚許久都沒有孩子,阿如娜難保不會亂來。
但那又如何?
管不住自己的下丨半身,難道責怪女人的主動?
“不怪旁人。皆是我。一切皆是我。”
顯然,半山已陷入了情緒。
一生蹉跎,兩鬢風霜,他在前塵往事中難以自拔。
趙卻很清醒,調動著半山的情緒,也掌握著話語的節奏。
“那你為何又要冒險潛入大晏,劫走白馬扶舟?”
半山稍稍平靜了一些,但說話的時候,沒有去看趙的眼睛,“我懷疑,他才是巴圖的親生兒子…”
趙臉色有剎那的變化,隨即又沉下聲來,“你有何憑證?”
半山抬頭,突然哼笑一聲。
“出于兩點考量。其一,白馬扶舟的眉眼與阿木古郎確有幾分肖似。其二,那天,狄人長老申翁去為白馬扶舟行祝禱之術,恰好看到白馬扶舟身上的胎記…”
“沒有想到申翁居然是你的人。”
“不可這么說。”半山不冷不熱地道:“那申翁與我,不過一飯之恩,算不上是我的人…”
趙眉眼不動,望著半山似在審視真假。
半山與他對視片刻,倏而自嘲一笑。
“然則,他騙了我。”
“騙?”趙目光微凝。
半山接著道:“多年前,我曾聽阿如娜說起,那個孩子生下來大腿根處有一塊淺杏色的胎記,我便順著這個線索去尋,奈何遍尋不見,于是托過申翁,讓他替我在狄人族中找尋…”
“胎記?”趙面色微動,“那烏日蘇身上,可有胎記?”
半山搖了搖頭,趙以為他是說沒有,不料,卻聽他道:“當年褚道子帶走大皇子,被追殺時,墜落狼山。墜山前,他將小皇子拋給了追殺者…也不知是這些追殺者為了方便交差,還是阿如娜自己心虛……總歸,烏日蘇的腿部有胎記的那個地方,自小就因為受傷掉皮,早已看不出本來模樣…”
那真假皇子的事,如何說得清楚?
趙問:“胎記一事,可有外人知曉?”
半山道:“大皇子生下來就被阿如娜動了手腳,當時知道的人早被滅口,連同他的生母恐怕都不知…”
趙淡淡一瞄,“她對你還算有情有義。”
至少,他知道這個事,還活著。
半山聽出趙話里的諷刺,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接著說道:“說來也巧,那白馬扶舟的大腿根部,也因幼時受過重創,有一片縱橫交錯深可入骨的疤痕,便是那處曾經有過胎記,誰又看得出來?”
如此巧合?
趙面無表情地掃一眼半山,沒有說話,
半山卻打開了話匣子,咬牙切齒地道:“那申翁著實可惡,借此引我到南晏,實為誅殺老夫。”
趙笑了起來,“你不是與他有恩?”
“哼!這點恩情,能值幾兩銀子?遠不如他在玉姫面前表功來得緊要。雙生鼓一事,玉姫那個女人記恨我呢。”
半山說到這里,無所謂地笑了笑,緩緩瞇起眼來看趙,表情不定,眸底深處卻彌漫著一抹悲涼的氣息。
“事已至死,說什么都無用。老了,被人欺騙也是活該,落入你的手里更是咎由自取。好了,我的話都說完了,也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了——”
半山話音未落,背后傳來小丙的聲音。
“阿哥,我有一事要問他。”
趙明白他要說什么,示意他過來。小丙身子還有些虛,這些天騎馬追逐,整個人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下去,唇青臉白,看著格外瘦弱。
“我問你,我的父親,丙一,他在何處?”
半山靜靜看著小丙,嘴唇動了動,沉默片刻,“死了。”
死了?
小丙不能接受這樣的消息。
那個人至死也沒有回家。
他長這么大,那個人從來沒有看他一眼。
小丙手指掐著刀柄,緊緊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咬著牙問:“是你殺了他?”
“不是我!”半山冷冷看過去,見小丙目光含小青,轉而望向天空,聲音沙沙地道:“他在刺殺半山和無為的時候,便重傷不治,是我為他處理的后事…”
趙心下微震,接過話,“那我收到的密信?”
“是我替他發的。”半山面色微白,自言自語般說道:“十天干,不可以有完不成的任務。”
怪不得會這樣——
趙心下突然明朗,淡淡道:“在兀良汗時,你一直都知道無為不是無為。”
“是。因為半山也不是半山。”
雪下得更大了,有些刺眼。
小丙壓抑的嗚咽聲,比山風更凄涼。
半山瞇起眼睛,眼角的皺紋擠出一道道深深的壟溝,一條條寫著歲月的痕跡。在小丙的嗚咽聲里,他眸底的光芒在漸漸渙散,仿佛失去了神采。
“兩易其主,皆以背叛收場。老夫死有余辜!你們動手吧。”
趙徐徐抬起繡春刀,半山閉上了眼。
一世經歷此時都在腦海里迅速地放映,年少時同尚是晉王的永祿爺縱馬狂奔,縱橫南北,看遍了山河盛景。年長時陪在阿木古郎身邊,在落日的草原上策馬馳騁,為兀良汗開辟了大片疆域…
青史或許不會有他的名字,
但青史定有他的功勞。
一個人能伴隨兩個當世豪杰建功立業,此生也是無憾了。
一陣長久地沉默后。
“錚!”
繡春刀入鞘。
趙的聲音涼涼的響起。
“我不殺你。”
半山倏地睜開眼睛,看著趙像是看著什么怪物。
片刻,他喃喃問:“你瞧不起我?”
趙收回目光,平靜地道:“你死了,來桑便不是烏日蘇的對手。勢均力敵才是本王想看到的局面。”
半山微怔。
他看著眼前冷漠的趙,仿佛看到了永祿爺生前的模樣,一時間百感交集,苦笑連連。
“當真是——造化弄人。”
雪花徐徐飄落,仿佛將天地凍結成一幅靜止的畫。
山海關巍峨的城樓,聳立在飛雪中,望著一行飛騎漸漸遠去。
仿佛已看盡了千年,萬年的故事…
天壽山。
大雪未霽,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干凈如洗。
在趙發出十天干首領印鑒的第三天,身在正定府的戊一最先趕到天壽山。緊接著,大寧的癸一回來了,再接著是己一庚一壬一癸一,最后差的只剩一塊丙字令。
這一等,等了大半個月。
趙帶著楊斐、白執,馱著大黑迎著風雪入山的時候,所有人都等在帝陵門口。陳嵐帶著身子剛剛好轉的寶音、宋阿拾,領著萇言和臨川,同甲一、謝放等人都在。
每個人目光都齊齊落在趙的身上,一一捕捉過去,各有不同。
“阿爹!”
待趙下馬,萇言便撲過來抱住父王的腿,低低地懇求。
“你一定要把阿娘找回來,好不好?”
小丫頭似懂非懂,眼神卻十分抓心。
“好。”趙捏捏女兒的小肩膀,替她掖了掖斗篷,“萇言乖乖在外面等著。阿爹很快就帶著阿娘回來。”
“嗯。”
萇言重重點頭,眼神里充滿了信任。
趙卻不忍看孩子的眼神。
世事未知,他怕教萇言失望。
“時辰到!啟陵——”
帝陵前的廣場上擺放著祭臺,鞭炮鳴動,激得飛灰漫天,碎屑與天際的飛雪混雜一起,透出一股滄桑,讓人心臟陣陣泛寒。
趙帶著眾人有序地進入帝陵。
大黑默默地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山海關回來,這一路的追逐,大黑看上去好似又蒼老了許多,毛皮起膩,眼神混沌,說不出的黯然。
“合陵!”
待入陵的人都進去,甲一一聲呵令。
只有趙和幾個近衛,以及十天干得以入陵,兩位公主連同一群侍衛皆在外面等候。
唯一的例外是覺遠,以及宋阿拾。
宋阿拾今日難得的精心打扮了一番,薄施脂粉,簇新長裙,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襯得她皮膚較往日更為白皙,一張臉在長明燈幽幽的光線下,宛若游魂。
“請令!”
除了已放入石槽的甲字令,其余九塊玉令由十天干九大衛侍長一一棒在托盤里。
“放乙字令!”
帝陵主墓室前,光線幽暗,氣氛壓抑而低沉。
“放丙字令!”
每喊一聲,相應的令牌便被放入石槽,甲一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心下卻跳得怦怦作響,宛若擂鼓一般。
“放癸字令!”
至此,十個玉令齊齊整整放入了十根圓柱上的壁龕里——
一陣劇烈的機刮聲響起,眾人齊齊睜大眼睛,看了過去。
這是何等震憾的場面!
這是何等奇妙的機關!
只見隔著水銀河的那一端,主墓室的石門在機括的帶動下徐徐開啟,一塊吊板慢慢浮了出來,托著帝后那一口精雕的棺槨,徐徐上升。
“跪!”
眾人齊齊跪下,大氣都不敢出。
棺槨被巨大的牽引力一點一點托高,待耳邊的機括聲停下時,已運行到眾人的面前,就在水銀深溝上,由粗丨碩的鐵鏈懸掛,垂直放在吊板上,乍一看,仿佛懸空一般。
這堪稱鬼斧神工的設計,看得人身上一陣陣發麻,然又目瞪口呆。
甲一看著密封的棺槨,回頭看看覺遠,又看看趙。
“請令!”
十天干令牌都已經嵌在了石龕里,如今放置棺槨的吊板上亦有一個鐵槽——
很明顯,需要的是十天干首領印鑒。
趙對著棺槨慢慢跪下,重重磕上三個響頭。
“父親,母親,請恕兒子不孝。”
他徐徐起身,將首領玉印慢慢放置其中——
巨大的轟鳴聲后,那吊板落到地上,發出咚地巨響。
棺槨落地,徐徐從中開啟——
眾人倒吸了一口氣。
棺中男女的面目栩栩如生,平靜安詳,如同熟睡一般,那把桃木鏡就握在懿初皇后的手心。夜明珠的光芒映著懿初皇后的鮮活面容,好像帶著笑,讓每個人都能在那笑容里被治愈被感染…
“阿彌陀佛。”
覺遠一聲佛話喊罷,看著棺槨中的一個檀木匣子,眼眶突然濕潤。
“王爺,那匣子里是先帝留給你的東西。”
趙看著覺遠的神情,低頭凝視片刻那個匣子,慢慢取出來。
沒有上鎖,里頭是一道明黃的圣旨。
“朕自登基以來,省刑減賦、好賢求治、撫定內外,事必躬親,功過不論,但使大晏國運昌隆,百姓豐衣足食,自恃無愧于天地祖先…唯有一事,掛懷于心,至死難恕。吾兒阿,自幼天資聰慧,品性端方,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卻因懼于國運有虧,從小養在甲一身側,未喚一聲父皇。朕愧對幼子,愧對皇后。”
又道:“宗室嫡子,干系江山承繼,若來日須為吾兒正名,茲恪遵此詔,謹告天地、宗廟、社稷,令其認祖歸宗。”
又補錄:“吾兒趙,取名,意為趙家的后裔、子嗣也。而抱養之子,取名煥,意為天換之子,命運使然也。”
圣旨上還寫了一些旁的話,大多是先帝對先皇后的悔意。只不知,先皇后故去前,可曾看過圣旨,知曉這樁隱情。
命運多有捉弄,春秋一夢,無非生死。
誰能想到,這個令天下臣民仰視敬望的一代圣主,會在墳墓里藏了這樣一樁絕密的虧心事?
“陛下,娘娘…”
甲一跪倒在地,雙手扶著棺槨,已是痛哭出聲,其他人受其感染,也默默地紅了眼睛,
便是覺遠也閉上了眼睛,低低念著經文…
“大師,時辰到了吧?”
宋阿拾幽幽的聲音打破了氣氛。
眾人呼吸一緊,卻見她已站在了棺槨旁邊,仿佛用盡用力般,深深吸一口氣,伸手抓住了一把桃木鏡。
“鏡通陰陽,姑娘慎用。”
覺遠突然睜開眼睛,看著宋阿拾,目光炯炯,慈眉微蹙,那模樣仿佛是上蒼在憐憫受苦的世人。
“宋姑娘可是想好了——”
宋阿拾看著他微微一笑,慢慢行了個禮。
“多謝大師那日的指點。小女子已見過生母,知曉身世,還了舊債,看到了最好的結局,這一世塵緣已了,是時候去尋找真正的自我了…”
覺遠看著她,淡淡一嘆。
“鏡通陰陽,卻未必盡如人意。”
“大師,小女子此生無憾。來生,還有人等我。”
旁邊侍衛面面相覷,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只覺此人腦子是有問題。趙卻想起那天,這女子到他房里,先是激得他暴怒,然后再求她成全時說的話——同時雍一樣,她離去這些年,其實已有另一番際遇。
“此生多謝諸位看顧,再會…”
宋阿拾雙手抬起,端端正正地朝眾人行一個禮,突然拿起桃木鏡,在眾目睽瞪之下抽開了劍柄——侍衛們這時才發現,原來桃木鏡的鏡柄里是一把暗藏的鋒利小刀。
宋阿拾速度很快,好像事先演練過千遍萬遍一般,動作利索地抽出利刃,毫不留情地割向手指…
恰是無名指節。
鮮血一下子涌出,刺得人眼眸發脹。
眾人驚呼,“宋姑娘!”
宋阿拾微微一笑,闔上眼睛。
滴嗒。
滴嗒。
鮮血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滴在桃木鏡上,暈染出 朵朵嫣紅,如同半開未開的梅花…
滴嗒。
滴嗒。
輸液管里的液體慢慢地滴下來。
一滴、兩滴,時雍明明不該聽見那聲音,可那聲音仿佛就敲在心里。
她視線朦朧地看著那時鐘。
一秒,又一秒,走得極慢…
“病人又不行了。”
“快,搶救!”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明明是有了好轉的呀。回光返照?”
“唉,也是可憐,聽說是個法醫,處置人質不當,造成了事故,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醫生護士們正在忙碌著搶救,時雍整個人迷迷噔噔,不知何時,有人推門。腳步聲重疊,好多人在她的耳邊說話,嗡嗡作響,有些話入了耳,有一些卻沒有。但時雍聽到的,與那一世經歷的一模一樣。
“人質死了。”
“歹徒也快不行了,隔壁正在搶救…”
“就今天了。”
“這真的是同歸于盡了。”
“三條人命。”
“那個墨家九號古董店你聽說了嗎?真是個邪門兒的地方,出了好多事呢…”
時雍意識沉沉浮浮,覺得自己在他們的眼睛里,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可是她的靈臺卻有剎那的清明。
這分明就是她那一世穿越前所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她回來了,卻沒有改變任何東西,就像是時空輪轉,電視劇按回放一樣,將她那一世的 經歷又重新再來了一遍…
她就要死了。
時雍能感覺到生命的流逝,心下卻 莫名恐慌。若是她再次穿越,那邪君——此時身在她隔壁搶救室的那個歹徒,是不是會同她一樣,再次踏入那個時空?
也就是說,什么都不會改變。
難道他們又要陷入另一個同樣的循環?
時雍身子想動,想要掙扎,她的手指想抓扯被單,引起注意。她還想說話,想告訴醫生護士和同事們,救活歹徒,一定要救活那個歹徒。
可惜,她什么也喊不出來,更不會動…
頭上戴著呼吸機的女病人,停止了呼吸。
咚!時鐘上三線重合。
心電監測儀,變成一條直線。
時針、分針、秒針,合而為一。
帝陵。
長明燈忽閃忽閃,被鮮血染紅的鏡面突然透出一道刺目的幽光,猛烈地乍現,仿佛帶著巨大的能量,剎那間割裂了空氣,直直刺向劉阿拾。
宋阿拾身子顫抖一下,如同被人狠狠推開般踉蹌兩步,身子落葉般軟倒在地上,瞬間昏厥過去。
與此同時,那面鏡子也脫離了她的手,被拋向半空…
“鏡子!”
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
事發突然,眾人稍一怔愣,待反應過來便齊齊撲過去,要接住那面鏡子。
但見一條黑影閃過,猛地騰空而起,將鏡子穩穩叼在嘴里,然后重重摔落在地…
“大黑!”
趙低吼一聲,眼睜睜看著大黑叼著鏡子落下,蹲趴在地,然后咳嗽般嘔吐一下。
狗咳得聲音和人極為類似。
但見大黑低頭咳嗽兩聲,一股濃濃的鮮血便從狗嘴里吐了出來,噴濺在桃子鏡的表面。
眾人激動地喊著大黑的名字,大黑卻沒有抬頭,好像沒有聽到一般,不理會大家的叫喊,一直咳嗽著,仿佛要耗盡生命中最后的力氣,不停地嘔血,然后將一團團帶著濃重腥氣的血污,糊滿鏡子,讓鏡子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然后,大黑鼻子湊近嗅了嗅,慢慢地起身,佝僂著老態龍鐘的身子,繞過趙朝它敞開的懷抱,走向躺在一邊的宋阿拾。
趙眼瞳微縮。猛地掉頭望去。
大黑沒有看任何人,蹣跚著走向宋阿拾,靠近她的身邊時,低頭用嘴拱了拱她,然后便乖順地趴臥下來,頭靠在她的懷里,舌尖溫柔地舔舐著它的主人,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狗血從嘴里滲出,染紅了宋阿拾身上白色的裘氅,眾人震驚的看著一人一狗,許久沒有動彈。
時間仿佛凝結在了這一刻。
“阿彌陀佛!”
覺遠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石室里格外凝重。
“狗眼識靈,大黑認主。”
有人驚喜地問:“是不是王妃回來了!?”
前陣子大黑防著宋阿拾,從不肯親近,這會子卻愿意躺到她的身邊——
眾人屏緊呼吸。
墓室里安靜無聲,寂靜得宛若死境。
那面鏡子也回復了平靜,沒有再發出半分光絲。所有人的視線都望著墓室中間的一人一狗,長明燈的光暈籠罩著眾人,將空間凝結。
大黑眼睛漸漸合下,蜷縮一團,神情平靜,沒有一絲離世的悲傷。
其實,世間還有一種傳說。
黑狗之血,可以避邪。
“大黑最終把生命奉獻給了它的信仰——此生的主人。對抗了強大的時空神祗,創造了史詩極的神話。”
這段話,被刻在了雍人園“黑煞墓”的石碑上,由時雍口述,趙親手書寫。
他們把大黑葬在了時雍墓前。
讓它永永遠遠,可以和它的主人在一起。
再不分離。
“大黑,來吃肉肉了。”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來,廢園里樹木擺動,時雍瞇起眼睛,仿佛看到大黑從林中奔跑而來,渾身的毛發沾滿了毛刺子。
從小小的一只狗,變成大大的一只狗,吐著長長的舌頭,帶著淺淺的微笑,日漸威武。
“今天帶了許多你喜歡的。快些來!”
“別皮了。瞧瞧你身上…這臟得呀…”
“哈哈哈哈,別跑了,我追不上你。”
雍人園里的歡天笑語,仿佛隔著時空的另一端。
時雍想,大黑肯定在哪個平行時空里,吃著肉,啃著骨頭,正與她逗趣撒歡。
一縷縷青煙從雍人園的墓前升起,裊裊而上,隆冬的廢園,時雍和趙帶著兩個孩子,給 大黑帶來他喜歡的香肉,還有一些紙扎的山雞、野兔、以及各種顏色美麗的鸚鵡,燒在墓前的瓦盆里。
這些都是大黑喜歡的。
“阿娘。”萇言蹲著身子,整齊著紙做的鸚鵡,“大黑為什么會喜歡鸚鵡呀?”
時雍含笑看著她,摸了摸孩子的頭。
“這個故事有點長,萇言要聽嗎?”
“要,萇言要聽大黑的故事。”
瓦盆里的火苗忽地躥起,紙扎的鸚鵡被烈火吞噬,時雍看一眼,自顧自地笑。
“那一年,阿娘剛認識你阿爹,帶著大黑去無乩館…”
萇言歪著頭,認真地聽著。
周圍沒有一點聲音。
數年光陰,卻像經歷了三生三世,一幀一幀的畫面,看似不經易,卻早已銘刻在記憶里。
“阿娘啊,你哭哭了?”
雪落下,仿佛有狗吠的聲音。
黑煞墓前的人,靜止成了一幅畫。
來年陽春三月,北狄大妃陳紅玉攜幼子回娘家,帶來的禮品如同她出嫁那日,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護送的侍衛更是浩浩蕩蕩,綿延數里,引來京中百姓駐足觀看。
這是兩國關系回暖的消息。
由烏爾格引發的戰事,終是平息了。
接到京中消息那天,時雍和趙正帶著兩個孩子在天壽山皇陵祭祖上墳。
待到清明祭祖后,他們一家便要返回錦城府了。這一走,再相見又不知何年何月。下山的時候,二人順便去了井廬,準備接上寶音和陳嵐,一道回京小聚幾日。
井廬仍是那般模樣,沒有絲毫的改變。
時雍和趙到達的時候,剛過晌午,太陽照在頭頂,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素玉說陳嵐和寶音都在午睡,讓他二人稍事休息。
午睡是兩位公主的習慣,時雍笑著應了,帶兩個孩子進去。
素玉仍是將他們安排在西廂房。
時雍也喜歡這里,因為廂房外面有一塊菜地,這個季節恰是蔬菜茂盛生長的時候,菜地里綠油油一片,間或夾雜些野花,好不怡人。
趙帶兩個孩子回房歇息,時雍睡不著,一個人步行出來,在菜園里慢慢走動…
周圍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時雍望著高遠的天空,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慢慢雙手合十。
沒有人知道她祈禱什么,但見她臉上寧靜平和。
一道破空聲呼嘯而來,夾著泥沙,砸在時雍的肩膀上。
時雍心下一凜,猛地睜開眼睛看過去。
陽光很烈,那白衣公子身量頎長挺拔,斜斜地坐在對面的房頂上,手里拿了一根竹笛,房檐上還有他放置的一壺美酒。許是看到時雍覺得新鮮,白衣公子歪著頭,如同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吐舌頭壞笑。
“你是何人,為何在我的禁地中行走?”
時雍看著他默不作聲。
白馬扶舟是在她蘇醒的次日醒來的。不幸的是,他不僅忘記了前塵往事,心智也褪化成了幾歲稚子的模樣。
太醫說能醒來就是天不肯收,如今的白馬扶舟,“癡癲純質,乃心恙也。”
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白馬扶舟成了一個半癡半傻的“純質”孩童。
幾個月過去,他身上不見邪君的跡象,且一身的武藝全然忘記,醫藥毒物更是一竅不通。
時雍想,可能當真是大黑那一口黑狗血的緣故,破了這個劫。
這一次到底沒有那般輪回,邪君沒有跟過來,也沒有實現他“不死不滅,天下大同”的宏圖偉業。
眼前的人,只是一個傻子白馬扶舟。
屋檐下,有一個木梯。
白馬扶舟便是從那里爬上去的。
以前的他,身輕如燕,如履平地,如今當今像個頑皮的孩童了——
時雍慢慢地走過去,抬頭望他,“你為何擲我?”
白馬扶舟撞上她的目光,蹙起眉頭,仿佛在記憶里搜索她是誰一般,過了許久才開口,還不滿地朝她哼了一聲。
“你闖入我的禁地,我為何不能擲你?”
時雍瞇起眼,朝他勾勾手指,“你下來!”
“想打我?哼,你上來呀。”
“不下來是吧?看我不揍你。”時雍撿起一塊泥巴,揚手就要朝他擲過去,手腕卻被人抓住。
趙不知何時來的,就站在她的身后。
時雍嚇一跳,回頭看去,“你走路都沒有聲音的么?”
趙抬頭看了看白馬扶舟,從時雍的手里取下泥塊,丟在地上,另一只手環住她的腰,將人輕輕納入懷里。
“岳母醒了,我們該走了。”
時雍回頭看一眼白馬扶舟,嗯聲點頭。
“喂!”發頂上那人,大聲地喊叫道:“那美人是你家娘子嗎?為何你不管管她,私闖我的禁地,下次再見,我便要打斷她的腿了…”
趙沒有理會,見時雍腳步遲疑,低下頭來,看了看她的臉,用手指撫去她輕蹙的眉間。
“王爺,他真的是兀良汗的皇子么?”
趙瞇起眼睛,執起她的手,“這個事,已無人說得清了。”
時雍暗自嘆息了一聲。
誰能想到,兀良汗大皇子的身世,最后竟成了一出羅生門?
沒有真相可以尋找。信的人,就信,不信的人,就不信。
時雍心里忽地涌起一種復雜的滋味兒,抿了抿嘴。
“你說,一個人,怎么說傻就傻了呢?”
趙不以為意地掃過她的眉眼,“傻是他的福分。”
時雍沒有說話,在走出菜園前,她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白衣公子仍然坐在房頂上,孤零零一個人喝著酒,仰著頭,看著明晃晃的天空,好像在尋找太陽的光點,腦袋跟著轉動不停,眉眼俱是帶笑,神采飛揚,不見半分悲苦。
傻是他的福分。
時雍覺得趙說得對。
有人來這個世道時,壯志凌云。
離開時,萬念俱灰。
與其黯然魂銷或是死無葬身之地,不如傻去。
那一片綠油油的菜地終是越去越遠…
一男一女修長的身影被陽光拉得細長。
房頂上的白衣公子看著他們,笑容漸漸地凝固在臉上,似乎有所猶豫,停頓許久,突然慢慢地擰起了眉頭。
“姑姑,你摸摸看,我有沒有心?”
“江山不如江湖閑,六宮不如六膳甜。阿拾不如跟我,江山美人我都不要,獨你一個,如何?”
他眉頭越蹙越緊,忽而捂住絞痛的胸口。
“奇怪!這些話是誰人說的呢?為何想起來,我心便會痛?”
一個聲音道,另一個聲音又在心里勸他自己。
“勿管閑事,喝酒!”
晴空萬里,涼風習習。
摟著個美人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喝酒作樂那才叫美咧。
車駕停在井廬門口。
趙將兩個孩子抱上了車,轉頭要來扶時雍,時雍卻不肯,微瞇眼看著天際,輕聲道:“天氣這般好,我要同王爺騎馬。”
趙看著唯一的坐騎,喟嘆一聲,將她抱在馬前坐好,這才翻身上去,摟住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也不怕人笑話。”
“怕什么?錦城王妃嬌蠻跋扈,這天下誰人不知?反正旁人也不會怪到你頭上來。錦城王懼內嘛,罵也是罵我。”
“你啊。”
趙低頭看她,嘴唇從她的耳際劃過,隨即一抖韁繩,“駕。”
耳旁風聲拂過。
時雍勾起唇角,轉頭想要看他,卻看到了井廬主屋的房頂,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
青磚灰瓦,四野寂靜。
唯他一人獨自站立,一動不動。
“冷嗎?”趙察覺到時雍身子的僵硬,緊了緊胳膊,將她擁入懷里,抱得緊了些。
“不冷。”
“逞強。”
這個時季的山中,仍是有些涼的,騎在馬上,那馬兒揚蹄子跑起來,寒風刮在臉上是刺辣辣的冷意。
趙拿披風將女子裹緊在懷里,然后在一眾目光的注視中,策馬而去——
他騎得很快,直到再也看不到井廬,馬步這才緩了下來。聽著單調的蹄聲在青石路上“嗒嗒”作響,兩個人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道邊樹上的落花,隨風落下。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時雍心里微微一緊。
什么都忘了,唯沒忘記樂曲么?
“阿拾。”趙雙臂環著時雍的腰身,頭低過去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心里可曾怨我?”
“怨你什么?”
“遠走錦城,再難見京中故舊。”
時雍微微怔忡,低低道:“不怨。浮華一世,總是萬千離別。”
趙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嘆:“我終久不是那個站得最高的男人,也給不了你至高的尊榮。”
時雍笑了一下。
她萬萬沒有想到趙竟然有這般的心思。
“何謂至高?”時雍轉過頭去,看著趙仿佛凝結了冰霜的臉,倏而一笑,“人在高處不勝寒。不如山水同行,朝朝暮暮。”
趙沉吟不語。
時雍又道:“對我來說,錦城王妃,已是極至的尊貴,畢竟世上只有一個錦城王。一攬清風,佼佼風華。是非功過,無愧天下。我要的,從來只是你。”
一攬清風,佼佼風華。
是非功過,無愧天下。
這是趙聽過的最好的評價。
“阿拾…”
“別太感動了。走快些,我餓了。”
君臨天下不如四海為家。
那座皇城在時雍心里全是不好的記憶,那座皇城里的女人,也從沒一點讓時雍羨慕的地方…
倒是錦城府,時雍真的想得緊了。
她種在庭院里的枇杷,想必已經結了果子。
屋后的桂花,又要灑落一地金黃…
“我們這就回家。”趙裹緊時雍的腰,一夾馬腹,馬兒便揚蹄而去。
后方的馬車里,萇言探出小腦袋,長聲喊叫。
“阿爹,阿娘,你們慢些呀…”
后記:
光啟三十一年三月,北狄大妃陳紅玉返京,與時雍和烏嬋在京師東湖的畫舫上吃喝玩樂,暢訴別離,不見夫婿,不管兒女,共醉了三天三夜沒有下船,引來京師女子艷羨。
又半月,錦城王整肅京中事務,帶著家眷南去。臨行前,時雍與 陳嵐和寶音公主依依昔別,約好次年五月錦城一聚,這才將人送上了官船。
有心人發現,同錦城王南去的人群里,有宋家幾口的身影。宋長貴獲準南行,成為了錦城王府的屬官,而王氏關張了位于鼓樓的鋪面,準備去錦城府投靠女兒,重開酒樓,要大干一番。宋香和劉清池也拖家帶口地隨行同去,因劉家已無父母,又是商賈之家,劉清池得了燕穆的幫忙,便將買賣做到了錦城府去。操心的事少了,賺的銀子多了,無不聽從大姨子的指派。
滿座衣冠,各有千秋。
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奔走…
數年后,錦城府在趙的治理下,一片欣欣向榮,當真是千里沃野,天府之境,“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百姓安居樂業,一如盛世開元。
光啟帝令大學士豐儕將錦城的經驗編撰成冊,通令各州府借鑒,成效顯著。在光啟帝的治理下,終是有了一番輝煌治世的盛景,再續了永祿朝的傳奇,光啟帝亦成為一代明君,為后世稱頌。
遠在錦城的趙夫妻,三秋桂子,十里荷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那小日子過得,實在愜意溫柔。
而遙遠的漠北草原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南晏光啟三十三年五月,北狄李太后病逝,烏爾格聯合舊部,再起紛爭。至此,北狄和兀良汗兩國,內亂不止,兵戈未歇,將數十年積攢下來的家底掏空,將一片大好江山打得稀爛。
外禍始于內亂,北狄和兀良汗的敗落,初見端倪。
這般十余載,一晃而過。
光啟四十四年的那個冬天,
錦城府是的天氣是從未有過的寒冷。
晨起的積雪堆在門楣,傳旨的太監痛哭著跪行到承運殿上,向趙面呈喪報。
臘月初七,光啟帝趙炔駕崩。
山河慟動,四野悲鳴。
同年,太子趙云圳繼位,改元宣光,史稱晏宣宗。
宣光皇帝即位后,勵精圖治,重用賢臣,朝中凡有驍勇善戰者,皆多封賞,使得武將多有蔭庇,為報國戰,戰則死戰。
北伐是宣光帝的使命。
北狄和兀良汗是宣光帝心中的一根刺。
宣光二十年,
北狄和兀良汗迎來了最后的高光時刻,兩國不堪忍受南晏宣光帝數次派兵北上的躍躍欲試,合盟攻晏,在庫爾蘇酣戰三月,城破,糧絕,以慘烈的傷亡敗北。大軍北逃的北逃,殉國的殉國,一切終是歸了云煙。
晏史記載,庫爾蘇那場戰役,宣光帝御駕親征后,西南邊陲土司乘勢作亂,錦城王派世子趙臨川親率錦城府駐軍,前往鎮壓,這才避免了土司之亂的重演。
錦城王世子一戰成名、進退閑雅,宣光帝銳意圖治、至圣至明。一南一北,相得益彰。至此,大晏再無敵手,橫蕩天下。鐵騎錚錚聲里,是徐徐拉開的千里江山圖和一代盛世的百年和平。
但終究,多少風流,也將雨打風吹去。
閉上眼睛睡一覺,再隔百年,你我皆是古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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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敲下全書完三個字,此刻內心感慨良多。
從去年九月開文到現在,歷時一年多,《》終于完成。中途二錦從未斷更,雖然更新不盡如人意,故意不一定圓滿,更不可能讓每個讀者都滿意,不過沒有關系,這個故事不喜歡,我們還會有下一個。
新書發布,預計會等過完年。從寫書到現在,每個春節都在更新,感覺好久沒正常過年了,今年試一下什么感覺,嘿嘿。
PS2:新書大概還是古言,故事已有腹稿,我只能說十分精彩,十分喜歡,十分想和你們分享…哈哈哈,現在萬事俱備,只差付諸鍵盤了。
PS3:大家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評論區留言,我如果覺得可以寫,就寫哈(不過,我素來是不喜歡寫番外的,撓頭——盡量盡量。)
最后的最后,誠心感謝姐妹們一路陪伴。
是你們的每一個訂閱、打賞、投票,評論和鼓勵,是你們的光和愛,支撐我一天又一天地寫下去,堅持到現在,從創作中得到快樂并獲得養家糊口的酬勞…
鞠躬,擁抱。
夜深了,最后敲下一句晚安。
再問你,下一本,我們還約不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