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渡靈司里根本沒有四季之分,怎么會有蟬?
謝玄搖搖頭,想把蟬鳴從腦子里倒出去:“十年前的事,倒是好說,只是…”他拖了個長音,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斜眼看迦嵐。
迦嵐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順著他回答:“我說了,時候到了,想走我自然會走。”
謝玄嘴角還沾著點血腥,聞言又咳一聲。
方才那一出,令他元氣大傷,恐怕有的難熬了。
他轉過身,瞪了阿吹一眼。
阿吹委委屈屈,想說些什么,可嘴張開了,聲音卻發不出來。想一想,的確是他不好。要是他沒有自作聰明去追殺唐寧,要是他寧死不屈不把狐貍帶回來,主子怎么會吐血呢?
他扶住謝玄,討好地道:“無常大人,我今后再也不帶妖怪回來了。”
謝玄正頭疼,聽見他說妖怪,愈發的兩眼發黑。
阿吹說完了,把嗓門一壓,奶聲奶氣地道:“無常大人,他要是一直不走,咱們就去九重天搬救兵吧!”
謝玄嘴唇一白:“搬什么救兵!”
渡靈司的無常,也配上九重天找救兵?
不要說笑了。
更何況,以他現在的樣子,分明離那群家伙越遠越好。
他被阿吹攙扶著,越走越快。
唐寧和迦嵐,慢慢跟在后面。
她臉上的神情,終于又有了人的樣子。憂慮、緊張、無措、期盼…無數種紛雜的情緒,混合成沉郁的冷。
渡靈司上空的天,卻變成了溫暖的橙紅色,像是被無常的血染紅了。
他們跟著謝玄,走進一間空蕩蕩的屋子。
屋子正中,懸浮著一本漆黑的冊子,和他們先前在阿吹手里見過的生死冊,似乎沒什么不同。
但阿吹一見它,便悄悄躲去了角落。
幔帳落下來,將他們和冊子一起籠罩住。
謝玄扯扯衣領,將領口扯開了些:“阿吹,你先出去吧。”
“您一個人,不要緊嗎?”阿吹在幔帳外,小聲地發問。雖然他一點也不想呆在這里,但心里還是有些擔心。
謝玄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停在生死冊黑色的封皮上:“不要緊,你下去吧。”
腳步聲輕輕地響起來。
阿吹離開了屋子。
謝玄翻開冊子,閉上眼睛。
來的路上,他已經知道要找的那兩個人是誰,但不管是“唐霂”,還是“許思”,都不是什么罕見的名字。
謝玄的手指顫了下,有紅色的細絲從他的指腹下探出來。
唐寧聽見了風聲。
眼睛一睜,謝玄收回了手。
攤開的冊子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紅光,底下似乎有墨色的字在飛快游動。可須臾過后,紅光退去,唐寧卻什么也沒有看見。
泛黃的紙上,根本沒有字。
她疑惑地望向謝玄。
謝玄手上,還有細絲纏繞。他掃了一眼冊子,低聲道:“唐小姐,你真的想知道上面寫了什么嗎?”
在場三人,只有他能看到紙上的字。
如果他不說,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上面寫了什么。
謝玄的眼神有些變了。
十年…
十年前,眼前的少女還是個小孩子吧?那個時候的唐寧,恐怕比和他初遇時的阿妙還要年幼。
想到阿妙,謝玄應該冷硬的心,卻怎么也冷硬不起來。
他一天天,變得不像個神明。
看著唐寧的眼睛,他又問了一遍。
但他的這份柔軟和體貼,反而暴露了一切。
唐寧腦子里亂成一團——是父親死了嗎?是母親的死因有異嗎?還是母親和父親,都還活著?
她的臉龐,被緋衣襯得雪白而美麗,可表情很僵硬。
謝玄垂著手,又去看生死冊。
上面兩個名字,只有一個掩在朱砂色的血痕下。
另一個人,還活著。
唐寧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勞煩無常大人告訴我,上面究竟寫了什么。”已經走到這一步,哪有逃走的道理。
她緊緊抓住帷幔。
迦嵐語氣涼涼的:“無常大人可不要說謊。”
謝玄一聽他開口就想吐血,好險才忍住了。
“你沒聽阿吹說么,渡靈司里可是不許說謊的。”
“聽倒是聽過了,但你不是也說了么,渡靈司里你就是規矩。”
“你這人,還真是狐貍,以為誰都同你一樣滿嘴瞎話,生來便會騙人么?”謝玄說著,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忽然有些怪異,“罷了,懶得同你多說。”
他別開臉,聲音一沉:“你們想找的唐霂還活著。”
唐寧抓著帷幔的手,霍然一松。
謝玄道:“而且看樣子,他暫時還死不了。”
至少,這一個時辰內,他都會好好的活著。
唐寧向前一步,又退開。
她想做什么?她想說什么?
身體和腦子,好像一起亂了。
父親還活著,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生氣的事?
她不知道。
她也不明白,他既然還活著,為什么不回江城,不來雷州?對他來說,她真的是可以隨意丟棄的擺件嗎?
一片混亂中,唐寧問:“那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謝玄沒有看她。
紙上那行墨字,還映在他的腦子里。
“鈍器致死。”他低聲道。
唐寧背上一疼,像有針在扎。
那些說不通的事,好像全能串起來了。為什么一向身體康健的母親,會突然因病猝死,被下人們說成暴斃;為什么在那之后,父親便變了樣;為什么他一走十年,明明活著,卻不回來找她…
背上的疼,逐漸撕心裂肺。
唐寧疼得彎下了腰。
骨頭好像一寸寸地被掰開了,但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有臉色越來越白,有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
唐寧掀開一角幔帳向外走。
她要陽光,要風,要呼吸。
垂落的厚重帷幔,一點點消失。
迦嵐走出來,叫她的名字,但她像是沒聽見。緋色的身影,很快滾入花海。那片重新綻放的龍爪花海,將她兜頭淹沒。
她摔下去了。
謝玄皺著眉頭,離開生死冊。
屋子里,又變得空曠寂靜。
“咔嗒”一聲,沒有鎖的門,發出了落鎖的聲音。
無人的室內,懸浮在半空的黑色冊子正在自己收攏。
忽然,有道紅痕出現在紙上,撕裂了“唐霂”二字,但轉眼,那道紅痕又消失無蹤。
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