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寧和公主這趟邀請,李桑柔忙了兩三天。
初五那天,顧晞打發如意過來遞了話,初六那天,他在東華門外等她們,帶她們進宮。
初六那天,卡著時辰,李桑柔帶著黑馬和金毛,早一會兒到了東華門外。
顧晞縱馬而來時,李桑柔正站在東華門前,一臉無聊的從東華門最低,一點點看上去,掂量著要是爬上去,哪兒可以借把力。
顧晞遠遠就看到了黑馬。
黑馬實在太顯眼了:一件大紅半長衫,大紅幞頭,很遠很遠就能看到,實在太紅了。
那把折扇他沒敢拿,那折扇是擺譜用的,今天進宮,不能擺譜。
金毛還是和平時一樣打扮,不過把夏布衣裳,換成了一身綢衣服。
李桑柔算是盛妝打扮了。
頭發雖然只是梳成了最常見的發髻,可跟平時隨手一抓相比,就隆重太多了。
發髻上插著根赤金百花簪,用了只赤金百花掩鬢。
衣服也不是平時那身似男似女的打扮了。
一件靛青抹胸,藍灰長裙,外面罩了件靛藍不擎襟褙子,看起來極是清爽英氣。
顧晞跳下馬,看著拱手迎上來的李桑柔,瞪著她,一時竟然沒能反應過來。
“是,是你…李姑娘,大當家,你這是頭一回穿裙子吧。”顧晞突然一陣慌亂。
“可不就是頭一回!”黑馬立刻伸頭過來,“穿著這裙子,我們老大還踢了兩腳,說不得勁兒。”
“那位嬤嬤,說什么什么,衣裳也是禮制,說宮里該穿什么衣裳,不能穿什么衣裳,講究得很老大實在沒辦法。”金毛也湊上來,一臉同情的看著他們老大。
“啊,可不是那個李姑娘咱們走吧,時辰差不多了。”顧晞沒聽清楚黑馬和金毛說了什么,他還是錯亂中他頭一回發現李大當家是個該穿裙子的女子。
顧晞的錯愕失態,李桑柔并不意外。她穿上這一身出來時,小陸子竄條他們幾個也這么瞪著她。
顧晞背著手繃著臉只管往前走。
李桑柔跟著他的步子一邊走一邊四下看。
黑馬和金毛一左一右跟在李桑柔后面看的四只眼睛根本不夠用。
這是他們頭一回真正進到皇城里面!走在那條直通東西的筆直大道上。
這大道兩邊的屋子里里有宰相有尚書,有將軍,都是不得了的大官啊,真是開眼界了!
宮城門口,千山已經等著了看到顧晞和李桑柔等人急忙上前見了禮小跑到最前欠身前引。
這場例行呈新會,因為皇上身子一直不怎么好,只是應個景而已并沒有廣邀賓客。
垂福宮后面一片小小的園林里,大皇子顧瑾坐在輪椅上,正和二皇子顧琝說著話兒,沈明書站在旁邊,搖著折扇,也不知道是在聽話,還是在賞景。
旁邊倚著高大假山的亭子里,沈賢妃坐在圈椅里,略下首一些,另一張圈椅子里,坐著永平侯沈賀的母親韓老夫人,兩人正說著話兒。
兩人旁邊,一張大圓桌旁,圍坐著寧和公主和兩三位年青小娘子,正好奇的把玩著滿桌子的新鮮玩意兒。
看到李桑柔和顧晞進來,寧和公主一聲歡呼,站起來就往外跑。
這一陣子,李桑柔怕熱,只推說有事兒,躲著不見她,她已經有一個來月沒見到李桑柔了。
“李姐姐!你這衣服真好看!李姐姐你真是太好看了!”寧和公主提著裙子跑到李桑柔面前,先贊嘆起來。
李桑柔對著她這份熱情和夸獎,攤著手只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最近幾年,都是夸她殺人殺得好,夸她好看的,這是頭一回。
“黑馬這衣服也好看,好看極了!”寧和公主一個旋身,看著一身通紅的黑馬,咯的笑出了聲。
“說是進宮得喜慶,老大說我穿紅的好看。”黑馬揪了揪衣領,頗為得意。
“金毛也好看!”寧和公主好不容易止住笑,趕緊再夸一句金毛。
“你這個好看是添頭!”黑馬接話很快,一邊說,一邊一臉同情的拍了拍金毛。
“人家是公主,說一是一,從來不瞎講,你以為是你!”金毛不客氣的懟了回去。
李桑柔不理會兩人,跟著寧和公主,正要往前走,二皇子顧琝沖寧和公主招了招手。
寧和公主笑起來,先挨著李桑柔,低低說了句:“聽說我請了你來,二哥就跟我打招呼了,說他要離近了看看你,還要跟你說幾句話。”
李桑柔笑著點頭。
兩人過去,寧和公主曲膝微轉,就算是都見過禮了,李桑柔從大皇子顧瑾起,挨個拱手長揖,包括沈明書。
“這是什么禮數?”沈明書皺眉道。
“福禮實在太難學了,那位嬤嬤說:沈娘娘極體恤大度,耳聰目明,這份恭敬之心到了,拱手還是福禮,并不要緊。”李桑柔答著沈明書的話,卻是笑看著二皇子顧琝。
“娘娘確實是這樣的脾氣,我也不在意這些。大郎一向挑剔講究,你別理她。”二皇子顧琝接話笑道。
“是。”李桑柔拱手,干脆利落的答了句是。
顧瑾露出絲笑意,沈明書緊緊抿著嘴,臉都青了。
二皇子顧琝笑出了聲,“阿玥說你說話直來直去,還真是。那位是黑馬?真是,”二皇子忍著笑,“云燦這個字,起得好。”
黑馬站在李桑柔后面兩三步,被二皇子夸的一張臉黑光閃閃。
“下個月我在迎祥池請在京的各路士子會文,你也來,帶著黑…帶上云燦,還有金毛,聽說還有幾位兄弟,要是愿意去,也一起過去,人多熱鬧。”二皇子顧琝看著李桑柔邀請道。
“是。”李桑柔拱手欠身。
“我也去!到時候,我陪李姐姐一起去。”寧和公主立刻接話笑道。
“帶李姑娘去見娘娘吧。”顧瑾笑著示意寧和公主。
寧和公主愉快應聲,李桑柔再次拱手,挨個欠身告退,跟著寧和公主,往亭子過去。
上了亭子臺階,迎面就是一陣涼爽之氣,李桑柔忍不住深吸了口這難得之極的清爽涼氣。
亭子里的人,都在看著李桑柔。
李桑柔照著那位嬤嬤的指點,跪下,給沈賢妃磕頭。
入鄉就得隨俗,頭總是要磕幾個的,她有準備,磕就磕吧。
磕了一個頭,沈賢妃就笑著吩咐寧和公主請她起來,看著李桑柔站起來,指著韓老夫人笑道:“這是永平侯府韓老夫人。”
李桑柔拱手長揖。
“老夫人是頭一回見到她吧?她就是順風的大當家,連皇上都夸過她,說她不簡單。”沈賢妃和韓老夫人笑道。
“生的也好。”韓老夫人打量著李桑柔,臉上都是笑,眼里卻滿是冷意。
“老夫人過獎。”李桑柔語笑盈盈的客氣了句。
“我也沒想到李姑娘竟然生的這樣好。”沈賢妃再次打量著李桑柔,看起來很是贊嘆,“來這里坐。”
沈賢妃指著緊挨著她另一邊的圈椅示意李桑柔。
李桑柔再次拱手欠身,謝過沈賢妃,坐到她指給她的圈椅上。
“聽說你的功夫跟世子不相上下?”沈賢妃問這一句,是真好奇。
“哪敢跟世子比。”李桑柔欠身客氣。
“三哥說過,說真要生死相博,他打不過李姐姐的!”寧和公主很是驕傲的接話笑道。
李姐姐功夫比三哥好,她與有榮焉。
“聽說你是做殺手的?”韓老夫人緊接著寧和公主,看著李桑柔問道。
“是。”李桑柔看著韓老夫人,帶著笑,干脆之極的答了一個是字。
“聽說你經手要殺的人,還沒有能活下來的?”韓老夫人再問了句。
“殺手殺人,要么對方死,要么自己死,我還活著呢。”李桑柔微笑著,欠了欠身。
“聽說你膽子大得很。”韓老夫人再緊追了一句。
“是,死人堆里睡覺,刀槍之下吃喝,都是尋常事。”李桑柔笑語答話。
“那真是膽子大。”沈賢妃感嘆了句,接著笑道:“剛聽說你時,說你能跟世子打個平手,我就想著,不知道怎么五大三粗呢,沒想到是這么好看的小娘子,就是比尋常小娘子多了份英氣,這份英氣難得。”
“平時粗得很。”李桑柔欠了欠身。
“是粗得很!”寧和公主邊說帶笑,“頭發就這么,團一團。
有一回,有一縷頭發,老是掉下來,擋在李姐姐眼睛上,李姐姐順手抓起茶針,這么一劃,就把那縷頭發割下來扔了。
我當時都看呆了。”
“李姑娘拿茶針就能割斷頭發,看樣子拿著茶針,也是能殺人的了?”韓老夫人指著旁邊茶桌上的茶針,立刻接了句。
“是,不光茶針,萬物皆可殺人,空手也一樣。”李桑柔干脆之極的答道。
“老是說殺人,我這寒氣都要上來了,咱們不說這個。”沈賢妃看了眼韓老夫人,又看向寧和公主,笑道:“你帶你李家姐姐去看看那些新呈上來的花兒,還有那些小東西。要是有喜歡的,你就拿去。”
最后一句,沈賢妃看向李桑柔笑道。
李桑柔含笑應了,站起來,和寧和公主,以及其它幾位小娘子一起,萬般不舍的出了涼爽無比的亭子。
這亭子里,是真涼快啊!
顧晞吩咐如意和千山帶黑馬和金毛四處逛逛,自己坐到顧瑾另一邊,心不在焉的發呆。
“李大當家這樣打扮,真是好看,颯爽清新,有林下之風。”二皇子顧琝隨著李桑柔進了亭子,收回來,看向顧晞,贊嘆道。
顧晞時不時瞄一眼亭子,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沈明書極其不滿的斜著顧晞,忍了又忍,把到嘴的話忍了回去。
今天來之前,阿爹交待過他,不許多說話,不許意氣用事。
他先忍下。
”昨天沒睡好,你們說話,我瞇一會兒。“顧晞看起來很不想說話,交待了句,就閉目養神。
顧瑾看了他一眼,接著和顧琝說話。
這一場皇家例行呈新會,請的人極少,過程也極其簡潔。
如意和千山陪著黑馬和金毛,寧和公主陪著李桑柔,轉一圈看一圈回來,喝了半杯茶,就是該告退的時候了。
顧晞一直將李桑柔送到炒米巷,看著她進了院子,才上馬回去。
李桑柔轉過影壁,臉色就沉下來,背著手,徑直進到她的上房,換了衣服出來,坐在廊下,抓著蒲扇扇著,陰沉著臉出神。
傍晚時分,越發悶熱難耐,李桑柔站起來,交待了句,出了院門,去找米瞎子。
米瞎子正坐在迎祥池邊的一團陰影里,兩條腿泡進迎祥池里,靠著塊大石頭,打著盹兒。
李桑柔蹲在他旁邊,用蒲扇拍了拍他。
“找別人去,天太熱,靜不下心,算不出來!”米瞎子頭也不回的揮手道。
“你靜下心也算不出來,上來,找地方喝酒去。”李桑柔站起來道。
“咦,是你,這么熱,喝什么酒!
要不你出錢,租條船,蕩出東水門,到沒人的地方,吹著河風喝酒,怎么樣?”米瞎子忙提著鞋站起來。
“行啊。走吧。”李桑柔答應的十分爽快。
“咦!”米瞎子倒怔了,呆了一瞬,一邊跳著穿鞋,一邊跟上李桑柔,“你這個,出什么事兒了?你這大方勁兒,可有點兒不一般。”
米瞎子穿好鞋,將瞎杖另一端硬塞進李桑柔手里,一幅被牽著的模樣,跟著李桑柔到河邊,租了條船,買了幾壇子好酒放到船上,李桑柔不緊不慢的搖著櫓,將船搖出了東水門。
出了東水門,再走一里多路,天已經黑透,圓月高懸在天上。
周圍已經看不到其它的船,兩岸近處黑魆魆,遠處燈火閃閃。
李桑柔放下櫓,任由船順水飄著,坐到船頭,接過米瞎子遞過來的酒壺酒杯,自斟自飲。
“怎么啦?”米瞎子坐到李桑柔旁邊,將腳放進河水里。
李桑柔沒說話,只慢慢喝著酒,看著圓月,看著波光閃閃的河面。
米瞎子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也不說話了,腳在河水中慢慢晃著,一杯接一杯喝著酒。
“我曾經問過大常,這世上,一天要死多少人,有多少人是冤死的。”李桑柔喝到微醺,低低緩緩道。
米瞎子轉頭看向李桑柔。
“黑馬說,他家里人,都得算冤死的,金毛問我,他家里人呢?算冤死的嗎?”李桑柔接著道。
米瞎子微微蹙眉,看著神情晦暗的李桑柔。
“他們都得算冤死的,對不對?可這仇,怎么算?”李桑柔轉頭看著米瞎子。
“冤死的人太多了,仇?嘿!
像黑馬,像金毛,一家人,一村人,死絕死光了的,多的是,人都死絕了,這仇也就跟著死絕了。
別的,唉。”米瞎子嘆了口氣,“要報仇,要討個說法的,那得先看著仇家,先掂量掂量,再說仇不仇的事兒。
仇家弱,這仇是一定要報的,仇家勢均力敵,這仇不能不報,仇家勢強,那就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要是這仇家,大到像黑馬,像金毛家那樣的,也只好嘆一句,命里注定,天災人禍,是老天爺的錯。”
李桑柔慢慢嗯了一聲。
“也有不掂量的,所以,史書上就多了好些故事。”米瞎子往空中舉了舉杯子。
“我是個要掂量得。”好一會兒,李桑柔慢吞吞說了句。
“你可不是。”米瞎子不客氣的接了句,“你要是掂量了,那必定不是你的仇。
是誰的?上回你說的那個湛瀘?”
“不是湛瀘。”李桑柔嘆了口氣,“唉,也算是湛瀘吧。”
李桑柔倒了杯酒,緩緩灑入河中,再倒了杯酒,再灑入河中。
“這是有主的仇?你當初答應過?”米瞎子看著李桑柔,試探問道。
“我答應過盡力。”李桑柔再倒了杯酒,抿了口。
“找到仇人了?”米瞎子皺眉道。
“沒有,不想找了。”李桑柔抿了一大口酒。
“你當初就不該答應,你是你,湛瀘是湛瀘,那什么家是那什么家,各不相干,你當初,連這個盡力,都不該答應。
不過也就是個盡力而已,你已經盡力了。”米瞎子沖李桑柔舉了舉杯子。
李桑柔垂著眼,沒說話,良久,低低嘆了口氣,“你說的對,我不是湛瀘,湛瀘也不是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