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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葉柔你們快走

  趙佶喜歡在臨近黃昏時欣賞《雙喜圖》。

  那是前朝的皇家畫師崔白的名作。孟皇后還沒有幽居瑤華宮時,在內廷翰林院見到束之高閣的《雙喜圖》,勸自己并不鐘情丹青的天子丈夫,將畫賞賜給弟弟趙佶品鑒鉆研。

  “雙喜”,指畫上的兩只喜鵲,但畫中更令趙佶癡迷的,是一只野兔。

  “正道,你看這野兔背上的毛,崔先生應是以毫尖簇點的筆法,層層鋪染。這樣的筆法,映于斜陽中,看起來更妙,毛茸茸、油亮亮,仿如一張真的兔皮。”

  偏西的日光里,十九歲的趙佶,一身寬大的湖綾道袍,背袖俯身,湊在懸于院中檀木架子上的六尺立軸畫前,笑吟吟地與梁師成探討。

  主仆二人正說到興起處,王府管事帶著曾緯,進到院中來。

  半個時辰前,曾緯已和錢副承旨,將邵清押往西水門外,關進了汴河南岸金梁橋附近的同文館。

  同文館本是宋神宗熙寧年間所建,建成之初用于接待外國使節。后來,禮部和大理寺,常借那一處的房舍,要么用于鎖院科考,要么用于審訊關涉謀逆通敵等大罪的要犯。

  趙佶聽曾緯將今日這樁“大快人心事”說了,目光驚悸,一時無法相信。

  曾緯帶著慎重的口吻道:“姚氏是與大王頗有交誼的民間布衣,錢副承旨要去捕她,被我攔下來了,說還是得先來問問端王。”

  趙佶皺著眉,目光落回《雙喜圖》上枯枝間的一對喜鵲,沒有立刻發話。

  一旁的梁師成抱過木匣,躬身道:“大王與曾舍人議事,仆先將畫收進書閣里吧?”

  趙佶擺擺手,讓他去。

  梁師成繞到耳廊后,將畫匣交給書閣里的婢女,轉身就發足疾行,穿過亭臺池沼,幾息間就跑到端王府后院的馬場邊。

  “高咨議,你快去撫順坊的邵宅,給姚氏報訊!”

  梁師成一把拉過正在相馬的高俅,三言兩語說了邵清被抓的事。

  高俅面色驟變的震驚里,很快又泛上警惕。

  他盯著梁師成,豪不掩飾自己的疑惑道:“守道,你為何要舍給姚氏這么個恩情?”

  梁師成看看天,落下目光,直面回應高俅:“她待甌茶不薄,我今日做了此事,也算對天上的甌茶,有個交待。高咨議,我知曉你和姚氏交情不錯。嗯,我不算囫圇的男人,但還不至于借著甌茶的名義,試探你。”

又嘆口氣道:“也不算恩情,傳個訊而已,她或者逃,或者去朝中  尋人相救,都與吾等無關。”

  高俅點點頭,回身選了匹馬,翻身上去。

  梁師成沖高俅拱拱手,轉身往前院回轉。

  他聽到馬蹄聲漸遠。

  一個小婢子端著全套茶具,從前頭花圃邊經過,俏麗婀娜的身影,好像蝴蝶一樣輕盈。

  就如五年前的甌茶。

  梁師成想起杜甌茶那句“我們走吧”。

  此刻,他寧可,杜甌茶也被邵氏夫婦招羅成心腹,哪怕做一名細作,或者去了北地,至少,還活著。

  與撫順坊隔了一條街的深巷民宅里,葉柔在收拾衣箱。

  油燈下,丈夫楊禹,一臉滿足和悅,帶著三個娃娃,或者讀書練字,或者把玩竹木機關。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已經快十歲的長子楊小山,工整地寫下杜甫的詩句,一旁的妹妹冬梨兒認真看了,抬頭問楊禹:“爹爹,我們跟著邵先生他們去惠州,是不是以后中秋時,也可以說一句,月是故鄉明?”

  楊禹笑笑,摸摸女兒的頭:“這個唐朝人杜甫,因與親人在戰亂中分離,彼此不通音訊,所以他寫下這首《月夜憶舍弟》。故鄉的月亮,不過是他的一個念想。我們不同,爹和娘,是與你們在一道的,惠州的月亮,和開封的月亮,不會有什么分別。”

  葉柔疊好衣衫,過來撥了撥燈芯子,亦和聲對繼女道:“嗯,聽姚娘子說,在惠州西湖邊看月亮,反倒比在汴河虹橋上看起來,那月兒,更大更亮,像御街上元節扎的銀紗燈一般。”

  她話音剛落,宅門就被咚咚地敲響。

  “這個時辰了,誰哪?”

  楊禹嘀咕著,起身去開門,姚歡一頭扎了進來,沖到狹小簡陋的客堂間中。

  “葉柔,邵清被關進同文館獄了,你和他們,帶上細軟,快去西水門外碼頭找那叫吳翰的船工,七夕那日,我帶你們包了他的船兒游過河,他識得你們。他是熱心漢子,肯連夜開船送你們出開封!”

  姚歡雖然面色蒼白,但說話一字一句,尚算清楚,還帶著不容置疑的凌厲之氣。

  葉柔聽到邵清被抓幾個字時,只覺得心突然跳空了幾拍,一絲因惶恐駭懼而產生的尖利疼痛,直沖上天靈蓋。

  還是被發現了!

  楊禹盯著兩個忽然變得陌生的婦人。

  “你們在說何事?這樁事,一直瞞著我?”

姚歡心道,事已至此,逃命時候怎可再騙他  ,只得將邵清與葉柔原本的身份交待了。

  楊禹的眸光,從疑惑變得震驚,繼而現出寒涼之意。

  他忽地好像明白了,對葉柔冷冷道:“你當初,相中我,是因為我在軍器監?你那個叫呂剛的男人,他也是遼人吧?你與我成親那日,還誆我,呂剛有暗疾,所以你還是完璧之身。都是編的,對不對?”

  葉柔倏地將自己與楊禹生的小娃娃拉過來,抱在懷里,不敢說話。

  楊小山和楊冬梨,也被父親突然沉暗如鐵的面容嚇到,往繼母身邊貼過來。

  葉柔開始落淚。

  眼看就要去到萬里之外的惠州、終于從此能徹底心安的期許,如同御街上夢幻般的美麗紗燈,突然著火,殘忍地化為灰燼。

  姚歡則又急又無奈。

  傍晚時分,高俅趕來,告訴了她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她在短暫的發懵后,說自己現下就要往城西同文館去,又勞煩高俅往城北蘇頌府邸,將此事知會蘇公。

  姚歡是想讓蘇頌在第一時間有所防備,但她對高俅終究還是提防了幾分,只說蘇公雖不知情,好歹看在這數年來的忘年之交,以及自己夫婦與蘇軾家的友誼的份上,可以幫自己向官家求一求開赦。

  見高俅打馬跑遠后,姚歡出了宅子,確定無人埋伏跟蹤,才往楊禹和葉柔家趕來。

  但此刻,楊禹顯然并不準備順著姚歡的建議行事。

  這個純正的宋人,痛苦地咬著牙。

  他沉默片刻,終于對兩個婦人道:“你們帶著娃娃們,上船吧,我留在宅子里。朝廷若來尋葉柔,我去頂罪。葉柔,當年重陽節發大水,我如果不是要與你在弓弩院私會,小山和冬梨的娘,或許能被我從水里撈上來,不會死。朝廷判我什么刑,我都認,徒、流、死,哪怕是立刻就斬了,我也認,算是我給先頭的婆娘贖罪,更算是,我一個宋人卻娶了遼人細作,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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