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接近尾聲時,邵清向簡王趙似獻上了一本自己寫的《邵氏醫方》。
在這薄薄的冊子里,邵清仿照沈括在《夢溪筆談》“藥議”一章中的寫法,分析了雄黃、朱砂、滑石、白礬等太府寺常備礦物藥材,載明其中含有白砒、水銀、黑鉛等毒物,附上診察標準與解毒醫方。
趙似帶著欣然之色接過,并循例賞賜了邵清。
但邵清分明感到,這位被自己救過性命、且因公事誠摯相處了一年的趙家貴胄,態度有所變化。
早在張氏所為昭然被揭的那幾日,趙似就喚來邵清,屏退眾人后,頭一次對他大發雷霆。
趙似的憤怒在于,邵清與娘子親歷的古怪、探查到的線索,怎可不立即向他趙似稟報。
邵清平靜地領受了趙似宣泄過來的怒火。
邵清熟悉這樣的怒火。
無論在遼國,還是在大宋,當天家的男子不再只是個逍遙王爺的時候,當他們開始品嘗擁有分配錢物的權力的時候,他們對于身邊人,無論是至親還是近臣,都會生發出越來越強的控制欲望。
權力,會令他們澆灌出專屬自己的奇特思維,這種思維披著“遷怒”、“多疑”等面紗,倘使僚屬們希求平步青云或者更上層樓,就必須適應主人的新面目。
趙似發夠了脾氣,卻聽到邵清的辭行之言時,余怒又瞬間轉成了不舍。·
然而對方去意堅決,官家也準了。
最終,邵清獻上醫方的行為,令趙似內心更為怫然。
邵提舉非對治病救人本身失去了興趣,他只是想遠離廟堂。
并且還是去嶺南!
簡王趙似,忘記了自己從前也想過去天高云淡的邊關戍守,初嘗權力美味的他,不喜歡那些主動遠離的背影。
邵清回到宅中,將簡王趙似的給的錢,交給姚歡。
姚歡抖開褡褳看了看,十個金幣。
此世是北宋,南宋的金葉子、金牌子都還未出現,足金貨,形制仍以圓形方孔錢為主。
這一把金幣,怎么著也能換八百十貫銅錢,又輕便,很適合隨身帶著南行。
姚歡笑道:“簡王對你所獻醫方的賞賜?挺好,知識付費。”
邵清已習慣了她時常冒出來的新奇語匯,只柔聲問她:“你今日也去見過官家了?”
姚歡點頭:“我與李誡一道去的。李誡是個全才,除了營造木作,還懂畫和鎏金,我二人向官家上了奏狀 ,提到鎏金、丹青、漆器等藝事上,工匠和畫師,會因鼻吸、膚染水銀等毒物而身受重疾,還望官家下詔宣諭,有司不可為了媚上獻寶,而催促工期、罔顧匠人畫師的性命。官家應允。對了,有意思的是,官家還分派我一個做媒的差事,到了惠州后即刻與蘇公說。”
“做媒?”邵清詫異道。
“是的,官家有意,將寶昌公主,尚于蘇公的孫兒、蘇二郎的長子,蘇箕。他讓我夫婦二人。”
邵清感慨,趙煦這位陷于黨爭的天子,其實也還是一位普通的父親。蘇軾,并非趙煦用得趁手的臣子,但天子選婿,則是另一番考量。替心愛的女兒看人,看的是對方的家風。
提到蘇軾,邵清又去院中的池子里看一回。
里邊養著今歲從開封縣稻田中挑出來的百來只小龍蝦,個個壯碩靈活,夫婦二人準備作為種蝦,帶去惠州。
而那一頭,姚歡已在院中石桌上,擺好了飯菜,得意地與邵清道:“我今日試一回和從前浮屋夜市的鰲蝦宴,全然不同的菜式。這每一道,都與蘇公擅長的美味有關。”
邵清興致勃勃地在桌邊坐下,細細瞧去。
當中一個大盆子,整整齊齊碼放著幾塊扁塌塌的豆腐。
豆腐金黃略焦,乃先用平底鍋里的蔥油煎香、定型。
另取新鮮野蕈摘去柄子,留下菇帽。
姚歡將每塊豆腐當中挖出一個半坑,挖出的豆腐和夾心豬肉糜、小龍蝦肉糜一道用姜汁、鹽粒子、越州酒混合捏勻,抹在翻過來的蕈子底部,好比后世“蝦仁肉末釀香菇”的做法。
將這葷素滿懷的蕈子,再嵌回豆腐中,上屜蒸熟。
邵清夾了一個吃下,品評道:“蘇公在惠州做給我們吃的煎釀豆腐,用的咸魚末和豆豉調味,烹熟后,咸魚粒有些發柴,口味也重了些,若無酒來配,稍咸,你這用新鮮豬肉和鰲蝦釀蕈子的做法,甚好。”
姚歡露出一副“你懂我”的表情道:“對,我吃東西,不怕辛辣,就怕咸。”
這盆鰲蝦釀蕈子豆腐旁,是一碟拌菜——斑鳩絲芥辣瓜兒拌鰲蝦。
此世的斑鳩,在中原比麻雀還多,開封市肆里,隨處可以買到。
斑鳩比鴿子體型大,一只斑鳩,片下的胸脯肉和腿肉不算少,又比童子雞和鵪鶉嫩,在沸水里汆熟后,扯成絲縷,與同樣經過燙熟處理的小龍蝦肉,以及腌漬過的芥辣西瓜皮,淋上麻油和清醬汁拌勻,最合夏日享用的一道冷食。
邵清邊吃,邊 笑道:“你這個,是學蘇公的鳩絲竹筍拌丁香吧?不錯,鰲蝦雖然不如竹筍風雅,但肥嫩扎實,和芥辣味更般配。說不定,蘇公見了,也覺得斑鳩的肉鋪太秀氣,直接在羅浮山上抓兩只鸚鵡來,用鸚鵡肉拌鰲蝦。”
姚歡笑道:“可以,你深得蘇公庖廚的精髓,就地取材,不為了風雅而風雅,不給自己喜歡的事設限。”
她說著,盛起一碗蝦肉白蘿卜芫荽湯,
那是照蘇軾的“蘆菔羹”所做。蘇軾喜食兩種湯羹,一是山芋和米仁熬制的“玉糝羹”,另一味,就是用被時人稱為蘆菔的白蘿卜與葷素配料做的蘆菔羹。
姚歡喝下幾口,品咂品咂蝦肉的葷甜和蘿卜的素甜交織的滋味。
正要王婆賣瓜地吹噓一番,邵清卻放下了筷子,目露異色,輕輕抓住姚歡的手腕。
“你干嘛?”姚歡一愣。
邵清滿面誠意:“食色性也,你懂的。”
姚歡無語:“此刻?吃飯呢。”
邵清笑起來:“你做的肉菜太結實了,飽得很快,人也頓時有了力氣,所以…”
姚歡商量道:“太陽剛落山,暑氣未散,房中熱得很,晚一點,好不好?”
邵清一副辯才無礙的神情,不由分說地拉起心愛的女子,正色道:“誰說房中事要在房中做?你方才還講過,莫要給自己喜歡的事設限…你怕熱,我們就不進房。”
絢熳勝火的晚霞漸漸暗淡下去,枝頭樹梢的知了仍在縱情歌唱。
姚歡扶著樹干支撐平衡,在自由放浪的歡愉中,慶幸震耳欲聾的蟬鳴,反倒給了合歡的鴛侶大膽呻吟的暢快。
邵清湊在她耳邊,說著濃釅的情話,語調仿佛山風拂過花瓣,又像翎羽微蘸湖水,更像鮮潤的湯羹入喉落胃,無邊的溫柔和真實的愉悅,傳遞到四肢百骸。
陰陽性靈的交響,終于落幕后,丈夫抽身平喘,攬過妻子,抱著她坐回桌邊。
邵清一邊擦拭著姚歡額發間滲出的豆大汗珠,一邊逗趣道:“我算是曉得,宅子里不住仆婢的好處了,真正的自家天地,方可率性而為。”
姚歡自迷蒙中漸漸清醒,從院墻看到檐角,喃喃道:“其實真要走了,我還是挺舍不得的。”
邵清輕拍她:“有我在,哪里都可以是一戶好家。這汴京城中,你我各自所承之責,也都找到了可托付的人,我們可以安心地南行。”
姚歡聽到后頭一句,想起一事,抬頭看著邵清,提醒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