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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徐侍郎

  在帝國的京城,這個游民乞丐都能談幾句朝政時局的地方,從前,有個順口溜,傳唱汴河兩岸。

  “吏部封考,筆頭不倒。戶部管糧,日夜窮忙。兵部駕庫,典了祓绔。刑部比門,手下冤魂。禮部主膳,不識判硯。工部治水,白日見鬼。”

  尚書省六部,在熙寧元豐變法后,撈回了大部分實權,禮部的地位,也往前提了提。

  如今,六部衙門若排名,大致是吏、戶、禮、兵、刑、工。

  禮部尚書的位子上,出現過晏殊、蘇軾這樣的頂級文士,但大部分時候,只是給準備升作宰執的臣子,暫時坐一坐。

  于是,“尚書”下頭的“侍郎”,便成為這塊衙門實際意義上的“一把手”。

  現任的禮部侍郎徐德洽,今年三十六歲,在六部侍郎中,是最年輕的一個。

  元豐二年,剛到弱冠之齡的徐德洽,高中進士,被當時開封府的通判“榜下捉婿”,招為東床。

  有賴于老丈人在京城官場的人脈,徐德洽外放南方做了五六年參軍之類的基層小官后,就一路往北,元豐末年,已成為應天府的通判。

  到了紹圣初年趙煦親政之際,徐德洽更是因為老丈人與蔡京交好,又因做地方官時執行新法迅速高效,火速轉為京朝官,走完吏部的流程,進入禮部,直至去歲升至侍郎。

  徐侍郎的仕途履歷,素來是京中官場的熱議話題。

  臣工們談起他,往往與前朝那位也是三十六歲就出任工部侍郎的寇準相提并論,但比著比著,就變了味兒。

  談論到最后,那一張張舌厲如刀的嘴巴里,吐出的總結,往往是,寇準靠賢才出將拜相,而徐侍郎嘛,主要還是傍上了好岳父,才得以飛黃騰達。更為唏噓的是,徐夫人這位通判的千金,比徐侍郎大三四歲不說,當年嫁給徐侍郎前,并非待字閨中,而是死了第一任丈夫。

  不過,嗤笑他的閑言碎語,再是蓬勃興盛,徐侍郎依然對上恭敬,對下和氣,保持著一位紫袍文臣教科書般的風儀雅量。

  清明節過后,這日又逢初十的旬休,徐侍郎歇于宅中,焚香品茗。

  巳中,府里管事來報,此前遞過拜帖的端王府杜娘子,到了。

  徐德洽正在端詳茶末的成色,連頭都沒抬,只淡淡道:“帶來書閣。將夫人也請來。”

  杜甌茶提著一個輕巧精致的細篾書箱,隨著徐府的婢女走到書閣前,婢女小心道:“娘子稍等。”

  杜甌茶明白緣由,點頭駐足。

  片刻后,徐夫人由女使陪著,步履款款地踏進院來。

  杜甌茶上前,垂目行禮。

  徐夫人比夫君年長數歲,已年過四十,彎眉秀目,有幾分佛家造像的慈和之態。

  因夫君與端王趙佶的交誼,徐夫人也參加過兩三回王府女眷的雅集,識得眼前這位頗會點茶的王府女使。

  “甌茶,今日所來,是王府還是學坊的差事呀?”

  徐夫人直呼這年輕女使的名字,配上溫煦的口吻,便顯得親切不見外。

  杜甌茶稟道:“回夫人,休沐之日,本不敢煩擾尊府,因蔽坊的沈教授又改進了緙絲機,織得數件新品,姚坊長特意命甌茶送到府上,請侍郎與夫人指點。”

  徐夫人笑道:“年尾年頭,臣工女眷們的茶會、花會上,我已聽好幾位夫人娘子提及,說是貴坊的緙絲,精麗巧絕,栩栩如生,堪奪天工,名聲再傳得一陣,只怕一件帕子也須十貫二十貫的才能請來。今日正好細細地賞一回。指點二字就不敢當了,莫說我夫婦是門外漢,便是裁造院的蔡大郎,只怕也沒有他來指點你們的份。”

  杜甌茶忙自謙一番,由徐夫人領進徐侍郎的書閣。

  仿佛一切節奏都剛剛好,徐侍郎正放下手里沾滿白沫的茶筅,持一副溫情脈脈的目光,看著夫人在案幾另一側的楠木椅上坐了,才將兔毫建盞輕輕推過去,道:“福建路的新茶,夫人試試?”

  徐夫人輕啜一口,露出滿意之色,吩咐侍立近旁的女使,也去窗下的茶桌邊,點一碗來給杜娘子品鑒。

  等待水沸的間歇,坐于下首的杜甌茶,啟開箱蓋子,捧出四柄團扇,幾件臺畫,皆為緙絲織就。

  徐夫人一一看了,與徐侍郎品評道:“真是件件賞心悅目。母親愛吃枇杷,這枇杷鳴禽圖的團扇,奉給母親吧?大娘喜歡蜀葵,二娘喜歡碧桃,這兩把,給她們?”

  她說的三位女眷,分別是婆婆徐老夫人,以及夫婦二人的一對雙胞胎女兒。

  徐德洽點頭,執起最后一把團扇,遞給夫人,道:“我最愛這一件,白梅霜竹圖。”

  徐夫人抿嘴:“疏影橫斜水清淺,霜筠頗見歲寒姿。”

  言罷轉向杜甌茶,笑道:“侍郎向來曉得,我最愛梅與竹,這把扇子,真是織到了我的心里。甌茶,你今日回去,務必替我謝謝姚坊長和沈教授。”

  杜甌茶俯身應是,心中卻冷哼,這般理所當然地,就笑納了。再看二人一副琴瑟和鳴、歲月靜好的模樣,跟真的一般,果然如梁師成所言,這一家,最是好做開局。

  只聽頭上徐侍郎沉悅盈耳的聲音又響起來:“杜娘子,瓊林宴后,我讓鄭員外郎喚你們準備的條法章程,可有雛形了?”

  杜甌茶道:“回侍郎,今日帶來了,請侍郎過目?”

  徐德洽“嗯”了一聲,側身看向徐夫人:“瓊林宴上,韓相公對藝徒們印象頗佳,道是若在國子監下開幾門新學,未嘗不可,便讓我仔細琢磨琢磨。”

  徐夫人了然,起身溫言道:“夫君與甌茶交待公事吧,我將這幾件佳品,送到母親院里,賞鑒賞鑒?”

  徐德洽也站起來,一直將徐夫人送出院外,才回到閣中。

  書案前,徐德洽仿佛天下最為耐心細致的先生,逐字逐句地品讀、修改姚歡藝徒坊的章程條目,又細問杜甌茶,目下這些學徒,幾人是西軍后代,幾人是京城孤幼。

  小半個時辰后,徐德洽將自己批改注釋后的紙頁,遞還給杜甌茶,正色道:“你是端王府里派出來的人,自應比姚坊長更知輕重。此前國子學中開設醫科,朝中已有不少質疑之音。如今竟是要給這些小徒工們新設一條長大后叩拜官學之路,在諸多老臣眼中,更是匪夷所思。此事,急不得,讓姚坊長再將學坊的各項規程,編排得細致嚴苛些,回頭,我去看看。”

  徐德洽說完,盯著杜甌茶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面頰上。

  “小杜娘子,你與在端王府里時比,更美了。”

  徐德洽驀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仍保持隔著案幾、嚴肅自持的姿態,倘使周遭的家具變作公廨的陳設,這儼然就是他在禮部交待下屬公務的模樣。

  只有那瞬間變得沙軟的語調,以及目光里透出的賞玩緙絲團扇般的意味,才令咫尺空間的氣氛,陡然曖昧起來。

  杜甌茶迎著徐侍郎的注視,很快回應道:“是的,侍郎,梁都知也這么說。”

  不及徐德洽再說出第二句不三不四的話,杜甌茶已從拎箱中取出一幀設色花鳥畫。

  “侍郎可還記得,瓊林宴那日,有位女弟子,堪堪幾筆,便能畫出華觜崗前宜人春景?”

  徐德洽微抬下頜道:“記得,怎么?”

  杜甌茶玉指輕移,將花鳥畫往案幾對面推了數寸。

  徐德洽劃過畫來,只見池塘清淺,小鴨悠游,堤上幾叢碧桃,前有柳枝拂過。

  杜甌茶輕聲道:“侍郎,此畫,也是那孩子執筆,她叫英娘。侍郎,你瞧,這樣好的畫兒,怎能不題詩?”

  徐德洽撇嘴:“題什么詩?這般構圖,淺顯俗冶,莫不是,只有我們禮部的前尚書,蘇子瞻蘇公那句,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能配得?”

  杜甌茶盯著他:“侍郎看不上這幅畫,原來是想岔了。怪我說錯話,不是詩,是詞。侍郎再看,畫上還有一只黃鶯兒,不忍棲于柳枝上。”

  徐德洽恍然,帶著對于如此新鮮的挑逗難以置信的驚喜,喃喃道:“喔,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哪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

  杜甌茶面無表情,卻語帶魔音一般:“侍郎喜歡那孩子嗎?我那日便猜,侍郎喜歡她。”

  徐德洽又執起一管紫豪筆,繼續完成書案上已經寫了一半的文章,從容道:“我喜歡完璧之身的女娃娃。若已經人事,便是你們姚娘子那樣的俏麗模樣,你們師師娘子那樣的仙娥氣度,我也看不上。”

  杜甌茶收了畫兒,道:“甌茶明白了,姚坊長也明白。”

  徐德洽揚了揚眉毛,沉聲問一句:“這,是你們姚娘子的意思?”

  杜甌茶并不繼續正面回答,只問道:“侍郎風姿,冠絕汴京,若有女娃娃傾慕于侍郎,侍郎可會笑納?”

  徐德洽道:“且看看再說吧。”

  杜甌茶嗓子里“唔”一聲,曲膝告退。

  走出徐府,正是午時,仲春的溫暖陽光,慷慨地眷顧到街上的每一個行人。

  杜甌茶卻覺得,因為惡心,直打寒顫。

  她抬手撫了好幾下面孔,仿佛徐侍郎的那副目光,還如惡沼污泥般,黏在她的臉上。

  她再次想起梁師成的話:這個徐德洽,就是個偽君子。他為了前程,娶個嫁過一回男子的婦人,十幾年都膈應著。徐夫人仗著家世,又不許他納妾。他在庵酒店里,只要十二三歲的女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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