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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葉小未成蔭

  花朝節,是在春分節氣之后,又過幾日,便是兩個更為重要的節日——寒食與清明。

  依著習俗,寒食不能生灶,一百多人的偌大學坊,必須提前準備好足夠的冷食。

  恰又遇上一場倒春寒,藝徒坊負責炊事的三個婆子,都病倒了。姚歡讓邵清給她們開了幾包柴胡藥劑,盯著她們喝下,又囑咐她們老老實實地在寢屋里歇著睡覺,莫再張羅飯堂的事,以免造成聚集性傳染。

  烹飪寒食節兩天冷食的活兒,姚歡便發動學坊里年齡稍大的女孩子來做。

  與后人描摹的凄清不同,大宋開封城的寒食節,雖然不見炊煙裊裊,諸般美食,可少不了。

  僅那宮廷與民間都要炸制的油馓子,就五顏六色。純面的馓子金黃,赤豆磨汁后調成面糊的馓子,以及用艾草或者雀麥草絞汁調成面糊的馓子,則分別是絳紅和深綠色的。

  紅黃綠三色馓子做個大拼盤,好像大地上麥苗青青、野花成片的景象。

  但馓子畢竟油膩,豈能吃得六七頓,須另備粥飯。

  粥,備了兩種,杏酪大麥甜粥,天麻豬骨咸粥。

  都是邵清的建議,說是冷食味道不怪,又頂飽。

  姚歡贊他,你端水工夫真不錯,在你這里,端午節的粽子,一定也沒有咸甜之爭。

  邵清愣怔地問,啥意思,一碗粥,一個粽子而已,又不是軍國大計和農商之事,爭什么?

  姚歡心道,哎,古代人,不懂后世那些出沒于傳統節日里的網絡杠精呀。

  既然有粥,自也要有小菜。

  春韭切小段,汆燙斷生,南方來的蝦皮過油后碾成粉末,拌在嫩韭里,省一份鹽,韭菜的辣和蝦皮的腥,又被除去不少,只剩了時蔬的甘甜和海味的濃鮮。

  肉味的冷食亦不能缺。姚歡去姨母沈馥之處,收了一堆新鮮切下的豬皮,剁碎后在大灶里熬煮、冷卻,成為肉皮凍。另備幾壇子姜汁豆豉醬,讓學生們吃皮凍的時候蘸著吃。

  寒食節的烹飪活動里,最熱鬧的,是孩子們聚在一道,揉面、洗紅棗、捏成花饃。

  又分出一些棗子來,蒸熟碾成泥,和在面團里,捏成燕子的模樣,一頭尖尖如鳥嘴,另一頭分叉,好似燕子的兩只翅膀。這樣的饃饃,被稱作“子推饃”,要在清明這一天,用柳條串起來,掛在廊下,紀念那位在寒食節被晉文公燒死在綿山的介子推。

  杜甌茶來到飯堂時,看到十三歲的英娘,正坐在門檻上,借著光亮,仔細地撕下紅棗的外皮。

  春日的暖陽照在英娘的臉上,卻沒有映出幾分歡悅來。與屋中圍在一處、嘰嘰喳喳笑鬧著捏饅頭的女孩子們相比,英娘的專注中,透出一種難以融入伙伴們的尷尬。

  杜甌茶走上前,也坐在門檻上,與英娘一道做活計。

  屋里立時有個女孩子,眼色機敏地抄起墻角的小馬扎,端來給杜甌茶。

  “杜娘子坐。”

  “不用,謝謝你。”

  “杜娘子進屋和我們一起捏花饃吧?”

  “不用,我和英娘一道剝棗皮。你們呀,也不分個人手過來。”

  杜甌茶抬起眼睛看著端馬扎的女孩,與她敘話時滿面春風,和聲細氣,目光中的深意,若有若無。

  英娘則仍不停地剝棗子,好像身邊那熟悉的同伴,并不存在似的。

  這日的酉末時分,英娘敲響了杜甌茶的屋門。

  “杜娘子喚我來,有何吩咐?”英娘恭敬地問。

  杜甌茶招呼英娘在桌邊坐下,借著油燈的微光,她仍然敏銳地發現了女孩子的眼皮,是腫的。

  “哭過了?說吧,她們怎么又欺負你了?”杜甌茶直截了當地問。

  英娘卻不說具體的事,只囁嚅道:“她們不喜歡我。”

  杜甌茶淡淡道:“我若是她們,我也不喜歡你。你長得這樣美,性子也活潑,愛說愛笑,常把姚娘子逗得嗆一口胡豆飲子。你們都是西軍的遺孤,去歲冬至祭祖,那么多娃娃哭,你卻不哭......”

  英娘辯解道:“我阿父,元祐年間就戰死了,我那時不過兩三歲,不記得他的模樣,祭奠時硬要對著天嚎啕,真的嚎不出來。我是劉將軍家養大的,若是劉將軍戰死了,我倒還會痛哭一場。”

  英娘這耿直的丫頭,說得這樣不忌諱,被貿然打斷的杜甌茶,卻并未著惱,只搖頭輕嘆一聲,繼續道:“還有,你的丹青天賦了得,不過跟著張先生學了小半年,就落筆自如。瓊林宴那日,你的畫,連狀元郎都贊不絕口。所以,如果我是她們,我也討厭你。”

  英娘面色倏地一變,怯懼地看著眼前這位長姐一樣的學坊管事。

  杜甌茶拂去冷色,笑道:“但我不是她們。英娘,我覺得你很好,我喜歡你,姚娘子也喜歡你。鵪鶉灰雀自慚資陋,總是對鴻雁黃鵠心存嫉恨。你莫在意,你的前程,也不會是她們給的。”

  英娘微張著雙唇,緊張地聽完,終于松了口氣,眼眸中充滿了感激。

  杜甌茶起身,去梳妝匣里拿出個小盒子,擺到英娘面前,柔聲道:“這是端王府里,每歲初春都會給女眷和養娘們發的梅香花鈿,我多要了三四個,送你。好的花鈿,背后的魚膠,特別容易呵開,粘到肌膚上,你再是跑跑跳跳,它都不會掉落的。”

  英娘受寵若驚地盯著盒子里那幾枚花鈿。

  這種妝品,她只在劉夫人臉上見過,印象中,就是螺鈿拼的一朵六棱小花,哪里比得上端王府里這些,金箔蝶翼的,一圈珍珠的,甚至,還有藍綠色的翠鳥羽翼細細粘成一朵子母祥云的,比沈老師的緙絲還精致絕妙。

  “杜娘子,我,我哪配得上這樣的好物!”

  “傻丫頭,玉容承新妝,你怎地不配了?你難道不曉得,那日在瓊林苑,你便是站在師師娘子身畔,光彩也不遜于她。我在一旁瞧得分明,好幾個年輕進士,說是擠過來看你畫畫,目光哪是在畫紙上,一個個的,都在偷偷看你。”

  英娘羞赧埋頭,貝齒輕咬嘴唇,心中卻分明蕩漾起陣陣歡喜。

  杜甌茶又往那春情萌動的火苗兒里,添一把柴,笑道:“便是徐侍郎過來時,也多望了你幾眼。嗯,過幾日我去給徐侍郎送禮時,一定得告訴他,哪一幅畫,是你畫的。”

  “哎,杜娘子,你莫說了。”

  “好的,不說男子的事。英娘,我只是想告訴你,莫與庸人爭閑氣,你將來的天地,寬得很。”

  杜甌茶邊說,邊從妝奩匣子里挑出一只錦囊,將幾枚花鈿裝進去,遞給英娘。

  “這樣便不起眼了,她們也見不著。你收好,總有用得著的時候。回去吧。”

  英娘一疊聲地道謝,接過錦囊,輕輕撥開褙子的前襟,塞進中衣內側的貼袋里。

  她揣著這份滿含偏愛的珍貴禮物,走到院子里,抬頭望天,只覺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都好像是無數帶著認可、鼓勵、關注乃至愛慕的眼睛。

  少女很自然地就回憶起瓊林宴那日的畫面,那些來自男性的目光。

  最后,回憶的畫面,定格為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孔。

  方才,杜娘子說,徐侍郎那日,也瞧過自己幾眼?

  英娘在出神中,有些美妙的困惑。

  以她有限的認知判斷,穿紫袍的官,品階很高,應該都是韓相公那樣的白發老翁吧。

  可是徐侍郎,看起來,并不算老呀。

  嗯,好像,只比姚娘子的夫君,那位邵提舉,年紀大一點點。

  卻比邵提舉,還好看。

  春意沉醉的夜風中,英娘的臉,又紅得發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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