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尚儀走上前,細辨曾緯的雙眸,見里頭只有摻了疑慮的震驚,算不得兇悍。
她于是在曾緯對面的蒲團上坐了,安然道:“我與你說過,前些年你父親對我有棄用之心時,蔡攸恰來宮中執掌裁造院,我便漸漸投向蔡家。我和蔡攸一同做過的事,可太多了,你指哪一樁?”
曾緯曉得,眼前這女子,雖和自己在魚水之歡時,會作出柔情逢迎的舉動,一旦下了床榻,便表現出旗鼓相當的心理,與其讓她發現自己在套話,不如莫和她兜圈子。
曾緯于是沉聲道:“當初,蘇頌和姚歡,發現有人要害福慶公主時,并不知那個姓苗的御醫是敵非友,他二人,險些被滅口。當日,是邵清發現苗御醫身上有他送給姚歡的刀,才拉上我去尋人、救人。事后,苗御醫很快就死了。而昨日,我在蔡攸那里,看到他的家仆手上,有一把刀,正是邵清的。“
張尚儀將曾緯這幾句話聽了,倒確是有些吃驚。
還有這么一段原委?
蔡攸的親隨,辦事也太混賬了。被滅口之人身上的東西,怎能隨便去拿!
但張尚儀面上,仍是平和氣象。她淡淡道:“世上有那么多的刀,你怎曉得乃同一把?”
曾緯既要問大事,便懶得遮掩自己的丑事,直言相告:“姓邵的說過,這刀是他家中祖傳,乃一對。苗御醫從姚歡身上取走的那把,我確實從沒見過。但......但去歲我在柳氏的宅子里想令那女子就范時,姓邵的冒出來攪局,亮過一把瞧著像藍色火焰的魚鱗刀。和昨日蔡攸下人手中那把,一模一樣。”
張尚儀聞言,飛速地斟酌自己的應對。
硬要賴,也不是賴不得。
可以推說苗御醫被殺時,刀掉落在附近,叫什么不相干的人揀去,轉手售賣,才出現在蔡家下人手中。
卻聽曾緯又道:“蘇頌被官家召到御前稟報此事時,說過孟皇后那表姐呂五娘,與宮中人來往。張玉妍,有些事,單看起來,作不得什么蹊蹺,但若前后牽連著看,未免也太巧了吧?”
張尚儀垂下眼簾,表現出三分語噎、五分無奈的模樣。
心下卻思量著:曾緯這般自信地推演后,并未戳穿蔡攸,更未去舉告,而是單獨來這隱秘之處問她,未必就真的是要興師問罪。
索性與這男子交底。
畢竟那已是風靜塵落的往事,以此為契機,教他明白,他岳父素來是敢于富貴險中求的臣子,他也才能心定。
張尚儀蚊聲道:“四郎真是厲害,大理寺的推官和各路的提刑官們,都比不得你心思明敏。那案子,我是有份。目下官家正是提攜你的時候,你若還覺得慢了些,便將我告到御前吧。”
親耳聽她這么快就承認了,曾緯胸中不免小有得意。
張尚儀則不再如方才那樣鎮定地與曾緯對視,而是咬著嘴唇、偏過頭去,盯著案上的焚香奩爐。
曾緯又問道:“福慶是個公主,不可能做儲君,你們謀害她,端王能得什么好處呢?”
張尚儀越發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對面這男子,第一反應竟然不是“你們差點就得手,害死了歡兒”。
而是,關心那件大逆行為的政治目的。
真不愧是曾布的兒子。
所以,這樣的人,自己也不過就是拿他床下里應外合、床上彌補寂寞的利益伙伴罷了。
四郎,骨子里刻著的那種冷情涼薄,以及醉心于自己掌控一切的躍躍欲試,和三郎身上的儒雅溫柔、清絕如詩,怎么比吶。
張尚儀嘆口氣道:“倒不是為了巴結端王,而是,照著原來的計議,福慶若被毒死了,呂五娘便會趁著孟皇后傷心欲絕之際,將術士引進宮內做法超度,然后讓宮人去揭發,說孟皇后行的是厭媚術,好令官家纏綿皇后寢宮、再讓她得子。自古以來,內廷巫蠱都是重罪。站在劉貴妃這一頭的章惇和蔡卞,必要進諫官家廢后。你父親和向太后,則與章惇對著干,維護營救。東西二府相斗,蔡京總會漁翁得利。”
曾緯睨著張尚儀,哼唧一聲,帶著揶揄道:“現下倒好,岳父直接去江南水鄉做他的漁翁去了。”
張尚儀抬起一對桃花眼,認真道:“我告訴過你,你岳父定能東山再起。四郎,你是否有一陣未去端王府了,不曉得童貫往端王府送去幾張前朝畫作里的珍品嗎?是官家的賞賜。”
原來,蔡京被貶兩浙路后,屁股還沒坐熱,就給趙煦上奏,說婺州的竹器和睦州的漆器甚為精美,朝廷可在那邊設個提舉,督工催產,綱運到京城,一部分讓京師榷貨務以募集軍餉之名,攤派給百家行會、壓著行內的大小商戶們買下,一部分運到北邊四個榷場,去掏遼人兜里的銀錢。
趙煦聽了,自然高興,就派童貫南下看看情形。
蔡京搜羅了一船竹器和漆器中的上品,送往京中給官家過目,并幾幅重金求得的古畫,那日姚歡與邵清在揚州運河碼頭看到的,正是童、蔡二人交接的場景。
曾緯聽張尚儀詳述后,明白了。
官家趙煦,歷來對書畫并不感興趣。
曾緯不由嘆服,蔡京真是把媚上和結黨的門道,琢磨透了。
給朝廷斂財,能取悅官家。上貢的古畫被轉賜,能取悅端王趙佶。事情辦得漂亮,則還能結交童貫。
張尚儀參研著曾緯的面色,幽幽道:“蔡家父子,既有登險攬月的勇武,又不失逆境脫困的謀略,所以我才投了他們。我讓你舉告王珪當年欲謀廢立,來得官家青眼而留京,也是我與蔡京學來的。這法子,你摸著良心說說,是不是奏效了?再者,你若不是蔡家的女婿,還是曾家的愛子,信奉平衡之術的官家,真的未必,會讓你去修先帝實錄。你應該明白的。”
曾緯默然。
須臾,他總算想起了從前自己也是個癡情人似的,冷冷道:“張玉妍,你確實會做戲,一面毫不猶豫地要姚歡的命,一面又作了助我抱得佳人歸的樣子。”
張尚儀針鋒相對:“我們要殺她,是為了一時自保,后來風平浪靜了,她少過一根毫毛了嗎?至于相助,我不敢當。眼中看不到龍章鳳質、只見獐頭鼠目之輩的女子,神仙也難讓她識好歹。”
曾緯“哧”了一聲:“官家口諭,命我去喝獐頭鼠目之輩的喜酒。”
張尚儀終于眉頭松開,淺淺笑道:“你岳父被貶,姚氏也使了氣力。你若回宅與蔡妹妹說了官家口諭,我相信,無須半個時辰,襄園里的哭鬧,四鄰可聞。你盡可去官家御前訴苦,讓官家知曉你后宅狼狽,你寧肯違圣意,也不敢惹惱懷著身子的蔡氏。說不定,官家覺得甚是有趣,又想起他那后宮里一群不省心的女眷們,同病相憐,更親近于你。”
曾緯暗道,這倒是,官家平時聽我奏對,不似聽年長臣子那般面沉如鐵,偶爾還與我開幾句頑笑話,仿如國子學里的同窗一般。
臣子與君王年齡相仿,是有優勢的,看看仁宗皇帝與宰相韓琦。
曾緯思及此,頗有些獨得官家恩沐的甜蜜,渾然忘了,給他這份甜蜜的官家,最愛的福慶公主,差點被蔡家與張尚儀合伙害死。
當臣子只將君王當作附媚邀寵、謀求朱紫的對象時,他哪里會去在意君王作為一個“人”的喜樂與悲劇。
所以,今日曾緯的震驚,成色并不足,尤其在得到答案、又聽張尚儀提到值得展望的前景后,曾緯甚至還有些興奮。
他心底深處的念頭,實則與張尚儀希望他明白的,是一樣的——自己的同伴們,殺伐果決。
曾緯看了看外頭的天色,起身對張尚儀道:“走吧,莫誤了宮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