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行到近午時分,前方出現一處頗有規模的縣城。
此處并無客人下船,船家卻仍搖帆轉舵,繞過渚清沙白的江中小島,往岸邊靠去。
二三月份,還算長江的枯水期,宋時亦然。
船家尋了一塊枯水期才會隱隱露出水面的巨大青石,拋了船錨。
姚歡正在甲板上曬太陽,探身去瞧,只見寬闊如一處平臺的青石上,密密麻麻,鑿刻了形態各異的楷書、行書乃至狂草字體。
而臨近她所處的闌干一側,落款位置赫然“山谷老人黃庭堅”。
真是個書法藝術攀上巔峰的王朝,長江里隨便冒出的一塊指引水位的礁石上,竟也刻了黃庭堅的字。
姚歡雖是書法門外漢,但看著眼前跌宕俊朗、挺拔飽滿的字體,只覺得,不知比后世流傳的趙佶瘦金體好看多少倍。
又想起自己穿越來后能在大宋折騰出咖啡,說來還是拜當初西園雅集時黃庭堅順嘴提及的信息所賜,此刻姚歡見到這塊石頭,更是覺得有趣。
她好奇地問一位船工:“于此地泊船逗留,是為了飽覽這些石刻?”
船工露出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往不遠處努努嘴:“是請官人娘子們,照應照應漁人的營生咧。”
姚歡順著方向望去,但見五六只小木舟,已飛梭似地,向自家的大船聚攏來。
每只木舟上都滿載魚蝦與時蔬。
大桶中白鱗閃耀,絲網內青蝦蹦跳,篋匾里則攤開了一把把水芹、紫蕨等野菜,水靈靈的,登時就勾人腦補出魚鮮蝦嫩、時蔬清香的一桌子葷素好菜來。
姚歡眼尖,望到其中一只船上,斗笠半遮下的小小竹筐里,恍惚盛著后世已賣到天價的好東西。
刀魚!
有一瞬間,她幾乎疑心自己看錯了。
刀魚分為江刀、湖刀、海刀,美味程度依次遞減。
后世的江刀,多在長江下游的南通附近。
此處水域,離江州,都還有三日船程,竟能捕到江刀?
然而細細辨去,那些魚狹長扁薄、脊背金黃、鰭如貓須,魚鼻一點胭脂紅,魚身鱗片從鵝黃到雪白漸變,不是刀魚又是啥?
片刻前還瞪著黃庭堅的書法附庸風雅的姚歡,此時只覺得腮幫子一酸,開始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
“船家,你這刀魚,怎么賣?”姚歡撩開帷帽,縱聲呼喚那漁人。
漁人忙劃過來,抬頭準備答話,卻稍稍一怔。
大船上這年輕女客,杏眼粉腮,模樣甚美,笑容更是帶著一股明朗。
“娘子好眼力,這清明前捕得的銀刀,乃至鮮之物,但俺賣得良心,先給娘子選大一些的,一條也只要價兩百文。”漁人殷勤道。
兩百文,相當于后世三百塊人民幣購買力。姚歡瞧著眼前的江刀,個頭了得,每條不會低于四兩。她迅速地算了算,后世正宗江刀,三兩一條的,都已六七千人民幣一斤了。
來北宋吃江刀,太劃算!
姚歡忙向那漁人道:“我要四條,你稍等,我回艙中取錢。”
她其實很想多要幾條。一路行來,她發現邵清頗愛吃魚,自然愿意請他好好吃一頓江刀。
但出門在外,江湖不明,縱然蘇頌給她的盤纏,加上她自己帶的,路費很夠,她又哪敢露財。
她剛轉身,卻見邵清與端木公子一前一后朝她走來。
“趙娘子怎地也不與他講講價?”
端木嚴笑嘻嘻道。
姚歡已在甲板處賞了快一個時辰的江景,估摸邵清既然與這小公子下了這么久的棋,應不再像昨日那般對他敬而遠之。
姚歡遂也口吻溫和道:“漁人日曬雨淋地討個生活,不容易。”
端木嚴笑容微收,誠懇地點點頭,面向那漁人,指著刀魚道:“你那筐小魚,我都要了。”
漁人遇上如此闊氣爽快的金主,不由大喜:“官人,這娘子定了的除外,剩下的十幾條,我統共給官人算三貫錢,可好?”
“阿鏡,去取四貫錢來,趙娘子的魚錢,一道付了。”端木嚴沖侍立在身后的書童道。
邵清皺眉,正要出語婉拒,端木嚴沖他擺擺手:“趙兄莫推辭,方才弈棋,小弟連輸三局,與其罰酒三杯,不如罰魚一筐。”
他話音剛落,周遭立時又貼過來三只小木船,船上的老少漁人皆紛紛直起身子,捧著魚桶菜筐,央求錦衣小公子也買些自家的好物。
端木嚴來者不拒,加買了一籮蝦、一串兒鯔魚、兩條大鮰魚、一筐野菜。
邵清和姚歡還沒反應過來,端木嚴已命書童與船工,將菜抬去船上廚灶間。
他自己也后腳跟著,一面回頭向邵、姚二人道:“如此現捕的魚蝦,可不能再做壞了,小弟去指點指點船上的廚娘,半個時辰后,小弟來請二位同飽口福。”
姚歡再是不愿表現得好為人師,畢竟惦記著刀魚,忍不住道:“端木公子,這些銀刀雖不是活的,但只是因為此魚嬌貴、出水即死,并非不新鮮,最合清蒸。”
端木嚴聞言,嘴角一噙,像唱山歌似地應道:“使得,使得,必按趙娘子所言。刀魚清蒸,鮰魚紅燜。鯔魚腩肉,碾成魚丸,與筍同燴。蝦子去殼,斫成齏末,與酒同醉。魚骨亦不可廢,熬湯煮水芹,葷素相得方作美。那些野蕨嘛,小弟自有家鄉帶來的好東西,與它配一配。”
入夜,船兒航速漸緩。
邵清與姚歡相對而坐,教她下棋,打發各自安寢前的個把時辰。
隔壁端木嚴的艙房,傳來陣陣鼾聲。
這話癆公子,果然有兩把刷子,親臨灶前,指導船上的廚娘,真的做出一頓不但滋味出眾,色面形態亦有幾分州城大酒肆水平的江鮮野蔬宴。
端木嚴見兄妹二人如約前來,吃得津津有味,猶其那妹妹,聽自己嘮叨美食經時,不再掛著一副心不在焉、冷淡疏離的神態,還能和自己閑閑附和幾句。
正當青春、知慕少艾的端木公子,不由心花怒放,將上船前在碼頭酒肆買來的一壇米酒打開助興。
“他不過只喝了三四盅,怎地就醉成這樣,從未時中睡到此刻了。”姚歡與邵清道。
邵清退回姚歡一個走得太臭的棋子,讓她再想想怎么走,才答道:“各地米酒釀法不同,端木公子并非中原人,年紀又尚小,想來經不得烈一些的醇釀。”
姚歡憶起席間情形,問道:“他自老家帶出來的那種風干肉片,炒了野蕨菜,你好像,很愛吃?”
邵清點頭:“瘦處香酥,肥處腴潤,又不奪蕨菜的清香,這用豬腿做的風肉,比京城的羊肉干、驢肉干,好吃。”
姚歡單手支頤,還未琢磨出下一步怎么走棋,干脆分出心思來,興致勃勃對邵清道:“這種以粗鹽和酒搓制、再風干的腌肉,不光端木公子所居的廣南西路有,我外祖家,兩浙路也有,叫火腿。你若喜歡,我回到京城問問姨母,可還記得制法,往后,我學著在家里做。”
邵清的目光離開棋局,明月清輝般地籠住了眼前女子。
姚歡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并無酣熱情熾的色彩,在邵清聽來,卻分明比“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之類的誓言,自然可愛得多。
“家”…
“家”這個字,自古以來,就像一團暖蓬蓬的火苗,能點亮孤獨者寒涼沉暗的心。
邵清對于“國”,始終抱有虛無感。
自從養父告訴他,他有一半宋人的血脈,邵清便陷落在茫然中。他不曉得,他應該歸屬的國,是這世上的哪一個。
養父厚待他的生母,又無所保留地告訴他身世秘密,僅憑這兩點,他覺得作為一個男人,他就應該對養父所托的使命全力以赴。
為了鼓起竊取神臂弩法式圖的斗志,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所作所為是正義的,無害于大宋,有利于大遼,針對的,僅僅是那些從深山里的獵戶漁夫漸漸變作出籠猛虎的女真人。
這種自我暗示,在他久居開封、愛上宋人女子后,又添入了全新的內容——他要向大宋贖罪。從大水后醫治災民,再到接受殘酷戰爭的砥礪、救回諸多宋軍的性命。
可是,救活病人與傷員這些個體,所帶來的欣喜,雖由衷,卻短暫。
回到君與國立場的報恩與彌補,實則給邵清帶來更深的痛苦體驗。
沒有平凡的甜蜜快樂,只有濕稻草裹身般的沉重。
何況,遇到賀詠后,邵清還更直觀地看到了,人性與權力的惡,可以達至怎樣觸目驚心的地步。
“我有個念頭,待此事塵埃落定,我不想為朝廷做祗候郎中了,更不想進翰林院做太醫。你愿將家安在何處,我便與你去何處。你愿在汴京開飲子店、販鰲蝦,我就當個坐堂醫,掙來的醫資,給你租更多的田,雇更多的流民。你若愿去嶺南種胡豆樹,我更要伴你左右,那邊瘴癘之氣甚重,有我這個郎中在,你就不必怕。”
邵清緩緩地與姚歡說著將來,溫和而堅定地,為他想象中的二人的“家”注釋著內涵。
姚歡與他對視片刻,目光漸漸滲出甜意。
在有過頭腦發熱、識人不明、被物化與羞辱的不堪經歷后,邵清的誓言,令她歡喜。
身心被同質的靈魂彼此治愈的感覺,多好啊。
上輩子,當病痛還未纏上她,她還有心情閱讀一個又一個穿越者的故事時,曾好奇地想,倘使穿越來到另一個時空,自己希望有個怎樣的男主呢?
不要一言九鼎的尊上,不要許卿后位的帝王,不要呼風喚雨的一方霸主,不要腰纏萬貫的京城首富。
她只要一個能夠解讀“平凡人生與平凡世界”的平等的靈魂伴侶。
姚歡舒心地笑起來。
她將手中不知該落在何處的白棋子,貼著棋盤,慢慢地往對面移動,與邵清手中的黑棋子碰在一起。
姚歡難得露出嗔意道:“不管在哪里安家,晚來都要耐心地教我下棋。”
邵清佯作正色:“我這個老師,不但耐心,還貼心,每一次授課,都會允許你悔棋。”
姚歡抿嘴,側頭望向艙房窗外,享受這春風沉醉的夜晚里,寧和醇美的時光。
忽然,她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她輕輕地將木窗推開一些,湊近縫隙,凝神觀察。
邵清問道:“怎么了?”
“你來看,怎地外頭,是蘆葦蕩。我們不是應該在江上嗎?”姚歡疑惑道。
邵清一驚,也湊過去瞧。
果然,離船至多也就十余步的水面上,一片又一片蘆葦緩緩滑過,搖曳的黑影在夜色中,顯出幾分詭異來,仿佛向天攤開手掌的顫抖的臂膀。
邵清蹙眉,又聆聽了一陣,低聲道:“是不對,這個浪頭,聽來沒有江上的大。”
邵清的神情,陡然警覺而嚴肅起來。
他干脆起身,推開整扇窗戶,探出頭去看。
他發現,不知何時,這船已航到看起來更像是湖的水域,并且這兩日一直前前后后結伴航行的其他客船、貨船,都不見了。
邵清正感蹊蹺不妙時,忽覺眼前寒光一閃,他本能地低頭,只聽“噗”地一聲,一支羽箭釘在了窗欞上。
姚歡嚇得一抖,邵清已迅速回撤,后退的同時拉上了窗戶。
邵清上前,攬住姚歡的肩頭,二人貼著艙房的板壁靠著,屏息不動。
沒多久,就聽“咚、咚”數聲沉悶之音,像是什么東西撞到了船身。
幾乎同時,外頭甲板上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男子們粗野的呼喝之音,亦陡然響起,無情地劃破寂靜夜空。
邵清雖第一次來到南方,但并非布衣的出身和曾經受過的訓練,令他很快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像是水匪。”
邵清一面說,一面已將姚歡推倒在榻上,掏出自己的帕子,往墻角銅盆里沾了水,覆在她額頭,又迅速地給她蓋上被褥,拿裘襖圍住她的脖頸,幾乎遮住她大半張臉。
他剛從榻上站起,前后艙房就傳出三兩個女客的驚叫聲,混雜著男客的唯唯諾諾應承聲。
“值錢的都拿出來!爺爺只要錢,不要命。若不老實,扔你們下去喂魚!”
“是,是!”
很快,腳步聲到了此處房前,木板移門被“砰”地扒開,一個吊睛虬髯的漢子踏進來,舉起樸刀,惡狠狠地瞪著邵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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