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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夜市

  “歡兒,你又黑了。”

  “我本來就不白。”

  “那更要少去曬日頭。哎,你的指甲縫里,怎地還有泥?”

  馬車中,曾緯原本甜醇溫厚的嗓音里,帶了一絲嗔意。

  姚歡知曉自己這位貴公子男朋友,有點兒潔癖,干脆側過臉來,笑吟吟地看著他:“曾四公子,你今日,是從紫宸殿的殿試上下來,我今日呢,乃是從開封縣的泥巴田里回來,我能和你比干凈體面嘛?”

  “況且,”姚歡又補充道,“我回竹林街,屁股還沒坐熱,水還沒喝上幾口,就被你拉出來要逛夜市,我哪里有空去洗一洗風塵?勞煩停車,我去街邊買盆洗面水,把自己收拾得山明水秀些,才好意思坐到你身邊來。”

  曾緯抿嘴。

  這女子面對自己時,越來越放松了,不復是原來只會低著頭、不懂撒嬌也不懂拌嘴的模樣。

  甚好,他就喜歡這樣兒的,不然和納了晴荷有什么分別?

  再辣一些,更好,他又不是那沒本事籠住轡頭的騎士。

  曾緯道聲“我怎會嫌棄你”,放開姚歡的手,從袖袋中掏出一個錦緞小包,緩緩地解了系繩。

  一把黃金底、白玉頂的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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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間嵌著一顆紅艷艷、圓溜溜的瑪瑙,白玉面上雕的是翎羽飄逸靈動的鸞鳥,黃金的那一面,則雕了一排花團錦簇的牡丹,每片花瓣的輪廓線條和方向都不同,工巧勝過丹青圣手的畫作。

  曾緯捏著梳子,仔細打量姚歡的發髻,不免又搖頭:“你頭發也臟了。”

  他伸出手去,輕柔地將女子發間的草屑摘去。

  姚歡撲哧一聲笑了。

  “你笑什么?”

  “我覺得,你好像一只給猴崽捉虱子的老猴子。”

  曾緯本來深情款款,正要將金玉梳插進姚歡的發髻間,冷不防被她這般一打岔,梳子都插歪了。

  男子俊臉上一絲佯裝生氣的神色閃過,忽地想起一個典故,正好拿來治治這女子的頑皮。

  “說起來,我和你,如今在外人眼里,還是隔著一輩,倒確實像老猴子和小猴子。歡兒,你可聽過歐陽學士(歐陽修)的艷詞,‘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拆,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據說是歐陽學士寫給他妹夫前妻留下的小女郎的。他二人雖無血緣牽扯,到底是甥舅的輩分,譬如你我,算得叔侄輩分。歡兒,你不知道,每次想到這一節,又恰逢你坐在我身畔,我就沒來由的一陣又古怪又熾熱的…”

  姚歡心道,你好變態啊,忙出語制止:“你別說了!”

  曾緯道:“好,不說,所以你真的,莫要在外頭再折騰,否則,上至官家,下至街坊,看到你拋頭露面,想起的總是曾府大郎收的義女,而不是我曾府四郎的愛妻。”

  姚歡正色道:“四郎,我去榷貨務說胡豆的事,或者去開封縣租公田,從未提過你們曾家。我也知倫常二字,容易被樞相的政敵拿出來做文章,看看當年歐陽學士,明明是好心收留那小女郎、還將他嫁給自家晚輩歐陽晟,卻被政敵胡亂附會一首舊時詞作,污人清白。”

  曾緯不由一愣。歡兒怎地懂得這樣看待此案?

  全然不像市井男女對待這類艷聞軼事的篤信態度。

  姚歡說到這里卻戛然而止了。

  她今日回到竹林街,實在有些疲累,只因曾緯興沖沖趕來,道是自己殿試策論,皆押準了題,官家必能點他上頭榜,因而心情暢快,要帶姚歡去州橋夜市逛逛,姚歡才打起精神,隨他出來。

  既然本就是陪他出來慶賀的,話題便莫要再偏去攪擾情致的方向。

  姚歡于是抬手摸了摸發髻上的寶梳,笑道:“一定很好看,可惜我自己看不到,急人。”

  又問:“貴不貴?”

  曾緯道:“還好,二十貫,我兩個月的月錢而已。”

  二十貫?!

  姚歡猜到這梳子不便宜,但沒想到竟要那么多錢。

  唐人作詩講到長安城貴家女子的金釵,諷刺說“豈知兩片云,戴卻數鄉稅”,而此刻姚歡腦中無法甩脫的念頭卻是,二十貫,二十貫都夠三個流民家庭一年的生活費了。

  她當然不會矯情滿分、情商感人地將此話說出來。

  四郎的錢,又不是偷來搶來的,河北流民這般凄慘,也不是四郎造成的。

  姚歡只得直率而誠懇地對曾緯道:“我還未過門,你再莫花那么多錢給我買首飾衣衫了。”

  曾緯不以為意:“一把梳子算什么,開封城有頭有臉的府邸里的娘子,哪個頭上沒幾件像樣的珠玉釵鈿?你只要喜歡,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能摘給你。”

  他說著,令車夫勒停馬車,自己則撩開一點車簾,看看已行到何處。

  這時節的傍晚,最是春風沉醉的好時候,天邊的晚霞余暉尚存,映得汴河水也泛著好看的榴紅色。

  州橋附近的汴河畔,此際從報慈寺到小甜水巷,擠擠挨挨地都是小攤頭,賣吃食的,賣漿水的,賣用品的,賣字畫的,賣歌賣藝的,說書弄蟲的,甚至還有圈個小場子相撲的。

  它們鋪展在那些富麗堂皇的正店門口,與正店一道,吸引著熙熙攘攘的流水客,各自精彩,又共同將州橋夜市的繁榮推向高潮。

  “歡兒快看,那不是劉錫和你家那小養娘?”

  曾緯摟過姚歡的腰肢,讓她能湊近自己這邊的車窗。

  果然,在一個演雜劇的攤頭前,劉錫與美團并肩坐著。

  大宋西軍熙河路的少帥,劉大將軍,那雙開弓拉箭不知射落多少西夏敵軍的手掌,此刻正捧著一只竹編小筐,里頭大把簽子,簽子上插滿各種醬汁淋漓的肉類,一小塊一小塊的,估計都是周遭食攤上的羊心、鴨肝、田雞腿兒......

  美團看戲,劉錫看美團。

  美團看戲看得聚精會神,劉錫看美團顯然看得更專心。

  但凡見她咬著的簽子空了,劉錫便接過空簽子,遞上一根新的。

  不時還用手中的帕子,給小姑娘擦擦嘴邊的肉油。

  姚歡眼睛瞪得有銅鈴大。

  媽耶,這霸道軍閥寵溺小丫鬟的場面,可比臺上那演得嘰喳吵擾的雜劇,好看多了。

  曾緯的目光,卻很快從劉錫和美團身上,轉移到了雜劇伶人身上。

  他瞇著眼睛細看片刻,心中不由一沉。

  只見臺上三個伶人,一個站在寫著“烏臺”二字的招牌前,指著另外兩人道:“奸足以惑眾,辯足以飾非,巧足以移奪人主之視聽,力足以顛倒天下之是否。內結中官,強毀民宅。如此品行,做個什么翰林承旨,知個什么禮部貢舉?”

  那伶人聲如洪鐘,正氣酣暢。

  一番臺詞說完,滿場掌聲。

  姚歡不由得也去看那雜劇,凝神又聽了幾句念白,再看看另外兩個演員的衣服,回過頭來,滿面詫異地問曾緯:“那演御史的伶人,罵的是…蔡京?”

  曾緯點頭:“說的正是蔡學士去年權知戶部尚書時,幫著中官(指宮內太監)裴彥臣侵占民宅的事。”

  姚歡心道,這北宋可真是啥啥自由啊,如此內容的劇,不必過審,就這么大庭廣眾地演了?

  卻聽曾緯的口氣忽地顯出厭棄之意:“好端端的夜市,伶人不好好地唱曲說書,演這些作甚!戲子倡優罷了,真以為自己是文死諫、武死戰的良臣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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