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多脆弱,就有多堅強。
在大自然可怖的力量面前,人是最脆弱的,卻又是更堅強的。
紹圣二年的立冬節氣,最后一群南飛的大雁掠過開封上空時,它們俯瞰到的這座都城,已經從大半個月前的洪災里,徹底恢復過來。
即使受災最厲害的東水門一帶,商肆也重新繁榮起來。
農村遭災,朝廷會緩征糧賦,城里遭災,朝廷則采取了減免商稅的做法。
商稅分為住稅和過稅兩種。減免過稅,京畿就會有更多的民間物資運到開封來,而減免住稅,更會鼓勵城中有固定營業場所的商家,迅速修繕鋪面邸舍,盡早再開張。
正是農閑時節,京畿各縣的大量壯勞力,涌入開封城修房子,修完酒樓商鋪,自然還可受雇修繕民居私房。
有賴于這股強大的基建力量,沈家回到了青江坊,邵清回到了撫順坊。
邵清發現,自己的屬下葉柔,不太對頭。
葉柔是陪著楊禹去麗景門下尋到他家婦人的尸體回來后,起的變化。
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急于向邵清匯報自己的進展,或者自以為是地、熱烈地介入邵清在宅里的私人空間。
她似乎刻意躲著邵清。
邵清,不需要一個夢游一般無法積極地接收指令的屬下。
他觀察了一兩日,終于避開呂剛,單獨而直接地向葉柔問起緣由。
葉柔沉默須臾,緩緩道:“先生,那日在弓弩院,我對你說過一句,不要管他了。”
“對,你是說過,但是我們還是救了他。”
邵清說到此,亦露了頹然之色:“只是,若我們不算計他,他那夜就不會值守弓弩院,他的婦人也許能活。你這幾日有些癡愣,可是因為想到這點?”
葉柔道:“不僅如此。先生,都說慈不掌兵,那夜你費力救他時,我還覺得,你過于婦人之仁。但前幾日,看到他婦人那張被水泡白了的臉,我不免思及,如果那夜不是先生堅持,楊禹也會這般死在水里,他家的一雙兒女,就會像我們當年在燕京城外獵殺母鹿后看到的小鹿那樣,無依無靠。那對娃娃,就算教他岳家的親戚撫養,和親爺娘的照應,豈能一樣?此前我和這男子攀扯,知道他將兩個娃兒愛到了骨頭里…蕭哥哥,我來南朝前,我阿爺也哭…”
葉柔說得,時而順暢,時而斷續。
邵清頭一次在面對這個女子時表現出茫然。
她要表達什么?
邵清臉色凝重,又道:“我是你們的上官,理應比你們背負得多些。在北邊胡人大宅時,呂剛就與我說起過楊家出事了,他婦人,怕是兇多吉少。我這幾日亦在計較此事,如何拐著彎給他家,出些銀錢,好歹叫個婆子先看顧他娃娃。”
葉柔點頭,閉上雙目,蹙眉良久,才又睜開眼,繼續道:“先生,蕭哥哥,我很早就傾心于你。但我有我的驕傲,當我發現,在緊急關頭,你仍靈府清明,而我,為了讓你高興可以不顧旁人的性命時,事后想來,確實駭異萬分。”
邵清盯著她,似乎明白了一些癥結。
看來他此前,對她的評判,是有失公允的。
這女子的作派,只是不對他邵清的路子而已,但她不是個心地齷齪之人。
他那般防著她,甚至連給姚歡開的藥方,都不讓她去抓藥,怕她換了藥。
其實,對一個人生了歡喜之心,有什么錯呢,他邵清,不也是執著地在情障里鉆來鉆去,鉆不出個名堂、也還是舍不得出來嗎?
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是,你我都說不分明,到底是甜還是苦。
葉柔這個女娃,如此年紀,就能意識到情障不應是魔障,已然殊為難得。
邵清沉吟片刻,道:“人非圣賢,偶有一念入魔,在所難免。你今日將話說開了,我反倒放心些。神臂弩之事,我會另做打算。這軍械,我們是找來對付女真人的,我們對宋人問心無愧。現下還未到大雪天氣,或者我讓番商他們,先送你北歸?”
葉柔抬起雙目,望著邵清道:“世子容我再待得一陣。他在他婦人的尸首前哭,罵自己薄情,我原以為,他總也要恨我,不想,他只讓我回來,莫再去尋他。待我要走時,他又問我,家里的混球漢子從老家回來了么,有沒有又打我…”
邵清聽她又情緒波動,起身道:“你先靜一靜,便在我房里坐一會兒。”
他出了書房,半個多時辰后端了個托盤進來。
“你嘗嘗。南人愛喝香飲子,這是姚娘子新想的方子。用番商那種苦豆,與姜汁紅糖、西域香料同煮的。”
葉柔端起啜飲一口,面上的黯然之色隱去了些,轉了幾分好奇:“怎么這么像…”
邵清道:“像吾等兒時在燕京,番商們售賣的苦姜水?”
“嗯,不過苦姜水只是他們用來驅寒提神的,這個好喝許多,添了酸甜味,又舍得用香料,不像湯藥那般難以入口。”
“你也想起來了?我覺得,燕京的苦豆,和宋人廣州市舶司出現的苦豆,應是一種,若番商往北繼續走海路,運到我大遼,再從燕京城走陸路往南,再到開封府,豈非比廣州到開封的陸路近得許多?”
葉柔想了想,道:“卻是如此,遼宋澶淵之盟后,邊境商貿,一直通暢,只是我阿爺抱怨過,遼人愛買宋人之貨,遠甚于宋人買遼人之貨,故而,南朝給我們大遼每年送的歲幣錢,倒又回了南朝。”
邵清道:“兩國比鄰,不能這么算賬。宋人的銀子,是真真切切送到我們大遼的,若沒有這些銀子,貨又怎能正正經經地買得?堂堂大遼,怎好做了又搶錢又奪貨的打算,那與深山老林里的女真蠻子,有何區別?”
葉柔心服,猶豫須臾,因想著自己已袒露心跡,面對邵清與姚氏之事倒沒那么別扭了,遂又道:“海船運得多,也比西邊走夏人陸路說得清白些。我來開封前,我阿姊也告訴了我一些開封城里走宋遼邊境的番商訊息,我可幫世子跑腿問問。”
邵清點頭。他越發意識到,葉柔看自己的目光,的確不是從前的意味了。
但她,似乎也并沒有想馬上回到燕京去。
她不會是......
邵清不由一驚,心道,她莫要重演我母親的過往。
邵清定了定神,道:“你去睡吧,我也早些歇息,趁私塾還未開,明日我要去拜訪一位南人,或許,他能讓我們,解開神臂弩的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