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現,東華門的宮墻下,也已排了長隊。
送炭的,送菜的,各種應征做長短工的雜役,須由禁軍衛士一一驗看身份后,才能放入宮去。
沈馥之就像那些送子科考的家長一般,攜著姚歡正要排進隊伍中去,宮門方向卻跑來個青衣小內侍,正是那日領了姚歡進宮領賞的馬蘊。
“沈二嫂留步,姚娘子快些隨我直接進去罷,向太后吩咐了太官署的人,在東華門內候著你吶。”
北宋元豐改制后,御廚隸屬于光祿寺,下設太官署、珍饈局、物料庫、奶酪院、御膳素廚等。
太官署的管事內侍,郝隨,從馬蘊處接到姚歡,領著她沿東華門下的墻根,走了不到半里路,便來到宮里東廊的御膳所。
“姚娘子,此處乃是為前朝、后苑和大內二府等處供膳的地方。”
郝隨年過三旬,雖是個太監,卻身量如梧,下頜一層密密的胡子,即使在禁軍中,有這般模子和面貌的,也不多見。他開口說話時,亦是中氣淳厚,渾無雌音。
姚歡方才甫一見他的樣貌,心里一個激靈,暗道,這不會是童貫吧?因史料記載的童貫,也…很不娘娘腔。
不過,童貫是領兵監軍李憲的養子,應該素來征戰邊關的,并非宮中管御廚出身。
待聽郝隨自報姓名,果然并不是歷史上那個后來成為“汴京六賊”之一的權宦童貫,姚歡仍覺得名字好熟悉。
郝隨,郝隨…
肯定是個青史留名的人物。留的是善名還是惡名?
姚歡正翻檢記憶,忽聞身后有人急急地喚“郝先生,郝先生”。
一個小黃門,跑到郝隨跟前作了大揖:“給郝先生道喜,郝先生昨日送去劉婕妤那里的江清月近人,劉婕妤都進下了。婕妤今日特命小的來問問先生,那江清月近人,怎生做的,好教小廚房也學了。”
郝隨殷殷道:“劉婕妤害喜,沒了胃口,這可是宮里頭等緊要的大事。劉婕妤素來愛吃燒羊肉燜蘿卜,偏偏此番聞了羊肉味便要嘔,蘿卜卻能吃下。只是,蘿卜白煮,那是宮外頭的酸腐文人崇尚的素食,想想都沒味道,還須有葷湯去煨。”
小黃門搗頭如蒜:“就是這蘿卜湯,教劉婕妤覺著稀奇,瞧來仍如清水一般,怎地如此鮮美。”
郝隨道:“天下阜康,宮里頭置辦一鍋好湯又有何難?我呀,叫廚娘先用半歲的小母雞燉湯,待肉酥骨爛后,撈起棄之,湯中再放入金明池皇苑里捕來的水鴨,也燉至鴨形松散后撈出。你聽好了,此時才是關鍵,須用去殼兒的河蝦斬成肉泥,頭生雞蛋去了黃,只留蛋清,與蝦肉泥搓成圓子,用長筷子夾了,在湯里轉呀,轉呀,直到把那些個黃澄澄、血呼呼的油星兒浮沫,都吸得干干凈凈,才作罷。”
小黃門自是不可能嘗過劉婕妤喝的蘿卜湯,但此刻聽郝隨說得繪聲繪色,喉頭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幾次,喃喃道:“那蝦丸子吸了雞油鴨油,得多好吃吶。”
郝隨嗤之以鼻。
沒見過世面的窮酸東西,聽到油字,就流口水。
但因這小黃門是劉婕妤宮里的聽差,郝隨仍客客氣氣道:“哎,蛋清蝦丸子不過是掃湯用的,湯既已清了,丸子就扔了罷。”
小黃門訕笑,討好道:“是哩,劉婕妤也覺得稀奇,怎地葷香甚濃的湯,卻清澈見底,當中那削得圓溜溜的白蘿卜,恰如月亮一般。劉婕妤說,怪不得郝先生用了李白的詩‘江清月近人’。”
姚歡在旁聽著,心道,郝隨用的,不就是后世“開水白菜“的做法。
又聽那小黃門轉述了劉婕妤的評價,姚歡默默嘀咕:便是我這樣沒有詩詞底蘊的草民,也曉得,江清月近人,是孟浩然寫的。
看來這劉婕妤,果然如史書所撰。
劉婕妤…猛然間,姚歡終于明白過來,這掌管御廚的郝隨,為何聽來那么熟悉了。
“郝”不算常見的姓氏,“隨”也不是常見的名。
應該不會是重名。
眼前這個郝隨,定是后世史料記載的那人。他將與宰相章惇聯手,幫著當今官家的寵妃劉婕妤,誣陷皇后孟氏在宮中行巫蠱事,激得官家趙煦廢黜孟氏的皇后之位,逐她去瑤華宮做女道士。
北宋雖然黨爭之禍令人乍舌,但后苑的宮斗,與其他朝代比,談不上酷烈。
唯有哲宗朝孟皇后無辜案,既冤且慘。
孟皇后,本就不受丈夫趙煦喜歡,婚后只生了一個公主。紹圣三年,小公主病重,醫治無好轉,孟皇后的姐姐情急之下,帶符水入宮,希望借助鬼神之術救甥女的命。小公主仍是不幸夭折,孟皇后的養母又帶著尼姑擅自入宮,偷偷地做法事。
高太后是徹底的舊黨派,她攝政時,復用司馬光,司馬光對新黨王安石門下的章惇等人進行了無情的貶逐。一心要繼續父親神宗的改革大業的趙煦,對這位祖母極其反感。祖母駕鶴西去后,趙煦立刻又召回了章惇等新黨人。
孟皇后,因是當初高太后所選,章惇為了全面實施新政、徹底洗刷高太后的影響,便聯合后宮的劉婕妤、郝隨等人,利用小公主夭折前后的兩樁“異端邪行”,將孟皇后身邊的內侍宮女動用酷刑,打得十數人手足折斷,終于得到所要的供詞,達成廢后目的。
姚歡此刻,偷偷瞧著這郝隨,一陣厭惡上涌。
哪朝哪代都有政治斗爭,行刺暗殺黨魁的,也不少。
可是,對底層的仆從屈打成招,不招就往殘里、死里折磨,忒也狠毒。
郝隨正得意間,倏地側頭,姚歡不及掩飾,面上的三分古怪神色都教郝隨瞧了去。
郝隨雖得了向太后宮里管事宮女來打招呼,知道這飯食行的姚氏似乎頗得向太后青眼,可畢竟自負天子家奴,心中哪里瞧得起開飯鋪腳店討生活的市井草民。
聽說還因了守不守節、再不再嫁之事,與曾府不打不相識,成了曾布那泛泛之輩的大兒子的義女,如今不知怎么又攀扯到宮里來。
郝隨思及此,越發暗自冷笑道:嗬嗬,若是真一心抱著牌坊,就該呆在家里頭,繡個花、織個錦,安安分分地吃齋念佛度日,出來拋頭露面作甚,腦子里還不是名利二字。瞧她這眼珠子轉來轉去的,定是在聽我說的御饌做法,好出去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