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緯今日,穿著湖青色交領小闊袖短袍,扎了赭石底子的雙勝紋腰封,靛藍褲子和綁腿,一雙黑色的平底船鞋,未戴冠帽,發髻只拿帛巾裹得緊緊的。
胯下雪青馬的鞍韉處,還掛著個革球。
姚歡心道,這一看,就是要去參加蹴鞠這項大宋群眾喜聞樂見的全民健身運動呀。
再迅速地瞄幾眼,嘖嘖,曾家四郎果然是京城高富帥第一梯隊成員。
衣服料子一看就是開封城高級定制也便罷廖,關鍵是打扮一緊身,寬胸闊背蜂腰窄臀的線條就出來了。
雖說古人因為食物構成和烹飪技術的原因,普遍比較苗條。可如曾緯這般盤靚條順、看著又有仙氣又有力氣的青年郎君,姚歡自忖也沒在街頭市里見到過。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自曾府遇險一別,暌違月余,白玉般的曾公子,不知是否因為常在烈日下健身打球,曬黑了不少。但顏值向來與膚色無關,譬如古天樂,不管白古黑古,都是天容玉色。
姚歡由衷覺得,眼前的曾公子,就算傾國達不到,傾個開封城應該問題不大。
“曾公…”姚歡打招呼時下意識地要喚“曾公子”,一想自己算來是曾緯的晚輩,便生生地將個“子”字咽了回去。
曾緯微怔,旋即眼中沁染得趣的笑意。
曾公?雖然你我算來是叔侄輩份,可你這聲“曾公”,也叫得太老了吧?
但他此際,實則是舒心的。
姚歡熱得紅撲撲、汗涔涔的面上,那種不善言辭的局促,如晨霧里粉荷上若有似無的一層清露,在曾緯看來很是稚拙可愛,令他頓時想起小令中那些描摹閨家女兒怯怯嬌羞的句子。
這才是小女子該有的自然美好的情態。
平日里官宦貴胄子弟的交際聚會上,這個公那個公的千金們,要么自負風姿卓絕,要么自負聰穎多慧,端著名媛的架子矯情以極,言語往來比新舊黨爭還累。
一個個仿佛抹了太多鹽、下了太多醬的乳羊排,調味過度到肉質發柴,叫人嘗一口就想放下筷子走人。
所以,曾緯還是更愛與下等官員的郎君、甚至浮浪子弟來蹴鞠。
大家哪來的階級區別,都是憑身段腿功和真正的反應能力說話,直如沙場將卒或山中獵人般,盡顯男兒智勇。
曾緯跳下馬來,和顏悅色地向姚歡道:“姚娘子客氣了,喊我四叔就好。”
姚歡微屈膝蓋福了一福,依言輕聲道:“四叔。”
仍是低頭看著地面。
不知怎地,片刻前剛和他相遇時,姚歡還能目光坦然地望他幾眼。此刻曾緯下馬來到跟前,離她近了許多,她反而不敢再往他面上身上瞧去。
曾緯嘴角微噙,親切平易的辭令張口就來:“總說去二嫂的鋪子里嘗嘗東水門頭一號的炙腸子烤腰子,今日還真巧,于此處碰上娘子。在下有口福咯。”
他說著,笑瞇瞇地往食車打量去,忽地看到蘇迨寫的那招牌,不免生了奇意:“日啖雞腳三兩斤,怎么,這滿滿一車的美饌,都是雞腳,不是豬雜?”
姚歡回過神,隨著曾緯的步子趨到食車前,指著那排盛著五味雞腳的陶缸道:“吾家在飯食行里是腳店,全靠滋味留客,滋味嘛,也須換換新的。譬如歐陽永書公的詞,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也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姚歡語罷,自己都唬了一跳。
艾瑪,我這是突然開掛了?
竟然也能張口就來詩詞大會了?
再回味最后引用的歐陽修那句元夕中的詞,她真是大驚失色。
意思忒也曖昧。
她指著一車嘔心瀝血做出來的雞爪子發誓,自己真的只是拿詞打個比方,絕對絕對沒有要撩人。
哎,還不是因為,顏值身材乃永恒的荷爾蒙催化劑。看到曾家四郎,哪怕他現在面膛曬得黝黑,仍令姚歡自己想起前世讀中學時背誦的清雅宋詞——里的插圖。
對,曾四叔他,就是從畫中走下來的仙界一哥,直教姚歡望著望著就被他帶入吟風弄月的文藝溝里去。
一旁的美團,也始終眼睛都不眨地盯著小主人和這位從天而降的男子。
原來是曾府的郎君吶,真好看,邵郎中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風。
美團很喜歡一表人才又和氣斯文的邵郎中,但她覺得,若與眼前這年齡相仿的曾四叔比,邵郎中就像,就像飯鋪里忘了刷豆豉就去烤的豬腸子,食材本身吧,是挺新鮮的,只是缺了點風味。
美團的主人沈馥之,看似性子金馬大刀,實則在緊要問題上口風很緊。
是以,美團并不知曉姚歡那日在曾府遇險之事,自然更不知曉眼前這位俊美的曾四叔,當天救了姚歡一命。
她只是旁觀者清,發現小主人面對這位曾四叔時,原本時而深幽如潭、時而活潑如泉的眸子呀,多了一份從未見過的神采——仿佛忽然之間落了幾顆星子進去,照得她的面孔更明亮啦。
美團這婢子,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因為開彈幕而忘了本職工作,她眼瞅著那曾四叔因了小主人幾句歐陽修的詞,忽地面色現了不知如何接話的尷尬,趕緊捻起一張荷葉,揭開罐子的蓋兒,麻利地夾出幾段虎皮雞爪,戳上簽子,奉到曾緯面前。
“大官人請嘗嘗,都是昨日傍晚煮透去骨,俺家大娘子五更天起來炸了又燜爛的,可惹味哩。“
曾緯也不推辭,接過嘗了,抿嘴贊道:“在下從未想到,雞腳竟能做出這般精彩風味來。“
不過,他雖面上布滿夸許之色,胸中卻驀地涌上一陣混雜著悵然的憐惜,以及略帶忿忿的譏誚。
姚家姑娘這般靈秀美妙的人兒,就如此陷入艱辛勞碌的命途了么?
天不亮就做炊事也就罷了,這三伏天里還要推著車叫賣,看樣子也沒什么食客光顧她的攤頭…
曾府收了她做義女,大哥大嫂果然就是為了怕給父親惹下更多麻煩,而擺擺樣子、走走場面罷了。哪里有真真切切的實惠日子給到人家?
曾緯將荷葉上的幾塊雞爪吃完,從衣襟里掏出絲帕揩揩嘴唇,對姚歡柔聲道:“四叔我還要去蹴鞠,刻下不能多吃。但你今日這車雞腳,我都買了。勞煩你和這位養娘,將車子推去柳樹那邊,待踢完球,我請他們吃,你二人幫著張羅張羅。如何?“
姚歡聞言,喜不自禁。
哈哈哈謝謝老天爺,賞個霸道總裁給我拉拉業績。
“這個魚塘被我承包了”......
“這車雞腳被我承包了”......
古今總裁范兒,原來都是一個畫風。
姚歡立時就把方才那種奇怪的臉紅心跳的感覺拋在腦后,道聲“多謝四叔照應俺家小買賣”,招呼著美團拔了剎車,就往那蹴鞠場子推。
曾緯扭頭上了馬,走在食車前頭。
他不是性子急,而是不忍心看到姚歡推車的模樣。
他不由后悔今日未帶家中小廝出來,否則便可讓小廝去出力。
內心深處,他也很想自己上前幫忙推車,但此處雖不像汴河邊那般熱鬧,畢竟也不是個偏僻的所在,若教熟人認出曾樞相的幺子幫個年輕貌美的販食婦人推車,傳到父親那些貌合神離甚至公開攻訐的官場同僚那里,只怕又要起幾番風波。
三人行到柳樹下,拴馬的拴馬,駐車的駐車。
曾緯正要再對姚歡交待幾句,忽聽身后有人帶了幾分揶揄之氣叫道:“四郎,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竟是頭一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