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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思女寄夢(上)

  被激烈斗法震蕩起的煙塵層層沉落,秦晞緩緩說道:“你是滿腔邪火無處發,要是想貨真價實打一場,我陪你打,別朝蓁蓁發瘋。”

  發瘋?

  周璟想笑,他說的沒錯,他是在發瘋。

  他目中漸漸凝起前所未有的金光,低聲道:“既然亮出冷電,就沒有留手的必要,我早想和你貨真價實打一架。”

  那就打,多說無益。

  冷電一根根旋轉起來,如活物般繞著身體,時而聚集,時而四散,抵擋周璟無處不在的璀璨金光。

  一脈劍道武行的第一,秦晞從不敢小覷他,一直也想與他酣暢淋漓打上一架。

  可冷電若是放得太多,便與廝殺無異。周璟多半也發現了,他若當真降下殺招,也與廝殺無異。

  到頭來,還是和在巨鹿館斗法一樣,束手束腳。真是荒唐,他不狠心,他怎好下殺手。

  金光流肆漸漸慢了下來,冷電也漸漸變得稀少,廝殺般的斗法又變成了最普通的斗法,而且結束得異常快。周璟金光長刀抵住秦晞喉嚨的瞬間,風雷飛劍也抵在了他后背要害處。

  “冷電呢?”周璟問。

  秦晞淡道:“你的殺招呢?”

  先前看他氣勢洶洶,結果還是弄成這樣,算個屁的酣暢淋漓。

  周璟多半也是一樣遺憾,布滿血絲的眼睛不滿地瞪著他,可漸漸地,里面浮現一層無奈。他移開視線,面上忽然掠過一絲近乎脆弱的神情:“元曦,我要盤神絲。”

  一直以來他并不渴望盤神絲,它與自己慘烈的身世相關,有時候他甚至會刻意回避這件神物。何況,更改因緣規則,實現心底愿望,聽起來像是什么弱炸了的人才追求的東西,周叢華一身正氣,全靠自己,更不會要它。

  然而即便是進太上脈,成了修為精湛的修士,依然有太多無力的事。舊夢如陰影蟄伏在心的罅隙間,等待他血流滿地的時候來啃噬。

  如果真有實現心愿的神物,他想要,從未這么想要過。

  讓一切回到最初,最好是他從沒被人騙過害過,那么痛苦的根源就不復存在。

  秦晞低聲道:“你拿了盤神絲,最多自己忘掉一切,然而現實里到處是破綻,很快就會發現都是假的。”

  滿心瘡痍的人才得持有盤神絲的資格,可盤神絲只會給滿心瘡痍的極致愿望再加一刀。

  周璟苦笑一聲:“倘若是如此無用的神物,怎會引起那么多腥風血雨?老九啊老九,你忽悠人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厲害。”

  他慢慢收回長刀,做出轉身離開的架勢,秦晞忽覺他手掌抬起,五指一勾,懸浮在經脈內的盤神絲立即為他觸動,久違的慘烈巨痛令他面色劇變,張口便噴出一團血。

  居然當真在他這里!而且尚未煉化!

  周璟面沉如水,方欲正式搶奪,冷不丁秦晞一把摘下手套,夾雜刺骨陰寒之意的黑霧瞬間充斥四周,那些寒意順著七竅鉆入經脈內,竟比冰獄峰的寒氣凜冽千倍。

  他連退數步,終于站不住跌在地上,經脈寸寸凍結的苦楚令他眼前陣陣發黑,半晌才找回自己聲音:“厲害!這是什么?”

  是挽回的代價。秦晞沒有說出口。

  為了尋回令狐蓁蓁,他在漫漫蒿里游蕩了半年,另一半神魂早已浸染死地寒意,合攏歸一后日夜折磨,若非讓風雷魔氣與之糾纏凝練,多半要沒命。

  秦晞跌坐在碎石間,鮮血順著唇角滾落,聲音沙啞:“你上回連累三師姐,這次是害了葉小宛,現在又想牽連我和蓁蓁,你可真是一炸一大串,每個人都要為你那點心病流血。”

  周璟冷道:“說我?你自己做的瘋事還少?”

  “是。”秦晞頷首,“所以盤神絲我不煉化,就放著。等你想好要拿什么換什么,再說用它。”

  周璟倏地沉默了。

  秦晞拭去下巴上的血漬:“駕馭盤神絲不是向它許愿,而是與它交換,你要付出什么?換取什么?”

  周璟深深吸了口氣,他拿什么來換一切已發生的因緣回到最初?人非神明,再厲害的修士,能改變的東西也十分有限,連自己一生紛雜的因緣都未必能改,更遑論影響其他人。

  果然像元曦說的,最多就是強行讓他忘記,然后現實處處破綻,醒來后方知一場幻夢。

  或許忘了也好——這個念頭一出,他唯有苦笑。

  周叢華已懦弱逃避到這個地步。

  經脈凍結,他終于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目光落在遠處裝了二喬牡丹的瓷壇上。

  為什么拿墨瀾的妖丹威脅她?是不覺得她也該有珍惜的東西?他何曾真正了解過葉小宛,多半帶了些名門修士的傲氣,理所當然覺著她必然全身心仰慕自己,沒有聽過她真正的心聲,靠著自己的喜好理解她。倘若能夠早些發現不對勁,她能夠早些與他坦白,應當是他幫她搶回妖丹,脫離桎梏。

  可他做了與映橋仙子一樣的事。

  若是不發瘋,三師姐也不會為了救他這無用的人而生死未卜。

  明明過了那么久,成了厲害的修士,內心深處還藏著許多年前被騙得血流滿地的孩子,因著痛楚朝所有人揮刀。

  周璟想起朝令狐蓁蓁揮刀時,她發愣的模樣,她一定再想不到,蔥花會拿刀尖對著她。

  他自己也沒想到。

  周璟抬手蓋住眼睛,袖子上很快染濕大片,明明沒拿到盤神絲,卻覺痛楚難當。

  令狐蓁蓁一骨碌滾在碎石間,胳膊撞得巨痛無比,半天爬不起。

  蔥花要殺她。

  這件事比疼痛還讓她在意。那么早就認識的蔥花,雖然他脾氣暴躁,還滿嘴臟話,可她從沒在他身上感到過殺意。

  令狐蓁蓁摸了摸腦門,她也從沒發現大伯的殺意,也是突如其來到來,讓她不知所措。

  她躺了半日,終于慢慢起身四下打量,這里似乎是個處于地下的寬敞大殿,燒紅的石柱與墻壁泛出詭異的暗紅色。

  繞著大殿似乎曾有許多通道,但都已被封死,龍群飛刃呼嘯而起撞碎封石,發光的飛刃瞬間一個來回,在里面繞了圈。

  通道后是一座巨大洞窟,堆滿了一排排石頭做的架子,架子上每隔尺余都放置一塊人頭大小的漆黑石頭,石上各有刻字。飛刃懸在其中一塊石頭前,其上字跡古老而圓潤:思士仲良。

  飛刃在上面輕輕貼了一下,令狐蓁蓁只覺這位古老思士的些許情緒與回憶流水般呈現在眼前,他漫漫一生的孤寂與漂泊,最終回歸思士谷,寂寂離世。

  她收回飛刃,轉身又在大殿里走了一圈,忽見角落里碎石滿地,墻上被破開個大洞,里面是一間狹窄的小屋,石床上被褥早已爛朽,只有一塊同樣人頭大小的漆黑石頭放在上面。

  石上沒有刻字。

  令狐蓁蓁放出飛刃輕輕貼在上面,與方才思士的回憶不同,這塊石頭里念頭斷斷續續。

  陽光燦爛,她看見一座精致的小庭院,玲瓏木橋上站著一位少女,身量纖細而婀娜,日光落在她比常人稍淺的發絲上,泛出淡淡的金色。

  她雙目緊閉,卻神態如常,躬身向一位老者行禮,聲音輕柔:“先生,寄夢有禮了。”

  寄夢?不是叫阿思?

  那位老者眉目慈和,溫言道:“你去意已決?你既無妖力也無修行,來我這邊成日就會念書,孤身一人在外怕是難熬,若叫人發覺你是思女,更有無數麻煩,須知大荒從來不缺故意找事的妖。”

  寄夢柔聲道:“先生常說,凡見千山者,胸中自有丘壑。弟子欲見千山,行萬水,一定小心謹慎,絕不讓先生擔憂。”

  老者嘆道:“你拿定主意,我也無法。莫忘了把臉遮好,遇到那些仗勢欺人的,也只能靠你自己周旋。若遇極為難之事,可以去南之荒尋你師兄徐睿,他現如今應在荒帝宮中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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