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宛見到了久違的羅之云和曾靜兩位師姐。
她入靈風湖時間不長,資質也稀爛,同門里有些真心往來的,只有她倆。
羅師姐總覺著她是因為偷懶才什么都學不會,為此時常督促她:“咱們雖是無名小門,修士三大法至少要會,不然你怎么當修士?出一趟遠門動不動喊肚餓,都像你這樣一日兩餐,趁早回家種田吧。”
曾師姐了解她的稀松資質,時常打個圓場:“我見過小宛很努力學行之法,天賦如此,強求不得,慢慢來就好。”
慢慢來就好,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慢慢來就好,就像當初由妖突然變成人,一點點慢慢學著做人,花了幾十年,終于為自己練出一身圓潤又堅硬的殼。
她想當修士,這是她自己做的選擇,而不是被迫做人。
想要自由而灑脫,隨心而活,一點點再把那身堅硬的殼擠破,重生一個新的葉小宛。
路上一定還會有各種美麗風景,比如一個朋友,像令狐蓁蓁那樣,直率又無邪,讓她憧憬。或者像姜書那樣,可愛,備受寵愛卻不驕縱,讓她羨慕。
只是有時候,葉小宛也會恍惚,身邊的人都很耀眼,她不單看著不像是同一個層面的,實際上也確然不是一個層面的,她待他們好,究竟是出于幾十年人世間辛酸冷暖打磨出的習慣,還是出自真心?
曾師姐曾與她談心:“我覺得小宛很多時候是刻意附和,有時候甚至會故意撒謊,你是不是很怕別人討厭自己?”
她確然擅長騙人與附和,孤身一人,沒有妖力,也做不得修士,不騙人,不討人歡心,她怎么活呢?
當周璟熾熱的情意朝她拋來,要怎樣才能好好接住?
他分明不喜歡她口無遮攔的樣子,那么柔婉些他應當能開心。不想看他不開心,更不想他討厭自己。她也說不好自己到底是真心,還是因著那身堅韌的殼做出的習慣舉止。
時間太短了,嶄新的葉小宛剛從殼里探頭出來,就遇到太多的事。
終于是被她搞砸一切,那句話很對,沒有理由讓被害者體諒加害者,周璟捅她那一刀,她心甘情愿地接下了,哪怕之前是想把他救出去。
那一刻她也明白,挽回不了什么,就此陌路已是最好。
為什么要像映橋仙子一樣拿著妖丹擺出脅迫模樣?周璟不該是這樣的,痛罵她,再捅她無數刀,最后把妖丹惡狠狠扔給她,從此橋歸橋路歸路,這才是真正的周璟。
他是在折磨他自己。
葉小宛驟然醒來時,瓷壇里的水已經快被烤干了,她渾身像是被燒爛一般,痛得蜷縮在最角落里,竭力尋找些許涼意。
“小姨…”她哭得狼狽,“小姨你在哪兒?”
恍惚中好像真看到了墨瀾,低聲與她說:“阿喬,世間很黑暗,小姨看不清怎么走,所以一直在尋找互相扶持的手,不過小姨運氣不好,始終找不到,每次都是失去了才明白很多東西,你不要像小姨,真握住了手,就一直握著,別松。”
花瓣已經要被烤焦了,葉片早已枯萎,葉小宛緊緊靠在最后幾滴沸騰的水里,或許那是她的眼淚。
看見了,美好的風景在岸的那一邊,光影輪換,如夢如幻,她嘗試飛躍,或許再有一雙手搭一把,就能飛過去了。
有水滴落在干枯的花瓣上,葉小宛睜開眼,模糊視界里依稀可見周璟。
她想起在俊壇行宮,周璟來救她,先把她給扔下了孤峰。她慌得連連尖叫,因覺頭頂有人影,便拋出袖子去卷。
這一次,被他好好接住了,把她拽過去兜住,一面哈哈大笑:“竟然能嚇哭!”
可不是要嚇哭?真是蠻干的少年郎,又漂亮,又狂野,像只美麗的野獸。
她輕輕和他說話:“你不要再折磨自己…就當…沒認識過我…”
冰冷的清水注入新瓷壇,干枯的二喬牡丹被小心放在里面浸泡,令狐蓁蓁見周璟伸手來端瓷壇,當即擋在前面。
“碗不想和你走。”她定定盯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她說了就當沒認識過。”
周璟并沒有看她,只緩緩開口:“讓開。”
“我不讓。”令狐蓁蓁毫不猶豫,“碗和你兩清了,不該再糾纏。”
她又朝周璟伸手,“把墨玉牡丹的妖丹給我。”
周璟終于慢慢抬眼望向她,死灰似的眼底忽然泛起一星奇異的亮,一面伸手入懷,一面朝她走來。
“令狐。”他嘶啞地喚她一聲,“是我的錯,下次讓你捅十刀。”
令狐蓁蓁忽覺眼前金光璀璨,疾電般竄向心口。
她全然沒想過蔥花朝自己揮刀這一發展,一時愣在原地,金光長刀在心口停了一瞬,冰冷徹骨,他似乎還在猶豫要不要刺入。
刀刃被一把抓住,秦晞面色陰沉:“你瘋了。”
周璟并不說話,長刀倏地收回,縱身而起,華美的金光如揉皺的絲綢瞬間展開,秦晞一把攬過令狐蓁蓁,險險避讓,金光砸在腳旁,發出山崩地裂般可怖的聲音,竟硬生生砸出一個漆黑的深坑來。
底下似乎另有玄機,秦晞放出冷電,白龍般鉆入坑內,因覺內里甚寬敞,當即將發懵的令狐蓁蓁提起,急道:“小師姐下去!”
說罷也不等她反應,直接扔進坑中,一面喚出飛劍擋住周璟襲來的金光長刀。
“盤神絲在她身上吧?”周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既然不拿,讓我拿!”
秦晞一劍逼開他,淡道:“盤神絲在我這里,你想要?”
周璟冷笑:“可笑,盤神絲要是拿回來,你們還能在一塊兒?”
“信不信由你。”秦晞將冷電召回,鋪開在深坑上,“原來你早有懷疑,何不直接問我?”
周璟退了兩步,定定看著他。秦晞立在對面,并未回避,也靜靜看著他。
周璟暴怒的目光漸漸平靜下去,過了半日,緩緩說道:“一脈里,我們兩個都是盤神絲有緣者。師尊一直看好你當脈主繼承人,我也看好你,所以我陪你去東海,陪你去大荒繼續找盤神絲,毫無怨言,都是我樂意的。我自問對你沒有一絲半點虧欠。”
秦晞頷首:“是,我很珍惜這份情誼,永遠不忘,不棄。”
周璟冷道:“自始至終你都是那個獨斷專行的秦晞,要對旁人了若指掌,自己卻一肚子諱莫如深的東西。你之所以乖乖從大荒回中土,是早就發現盤神絲在令狐身上,看我一直忙著撮合你們,心里是不是在暗笑我蠢?你也早知盤神絲有緣者的身世可以人為打造,連這也不告訴我。你和我說不忘不棄,可不可笑?”
秦晞皺起眉頭:“我只是隱約有懷疑,并無確鑿證據,貿然與你說又有何意義?”
“當然有意義。”周璟聲音沉下去,“若是人為,我便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會成日與你嘻嘻哈哈,也不會對盤神絲不上心,我們本該是生死對手。”
“你要與我做生死對手?”
“有何不可?”
絲綢般實質的金色浪潮飛旋而起,秦晞急急躲避,袖中兩根風雷飛劍疾射而出,驟然長了數尺,與周璟的殺招撞在一處,霎時間驚雷聲狂風聲不絕于耳。
“盤神絲留在令狐身上也無用,她根本不會煉化。”周璟倏地化作金光,疾若閃電讓過冷電的糾纏,眼看便要鉆入深坑,“你不拿,不如讓給我!”
密密麻麻的冷電忽然間鋪天蓋地,原先糾纏在一處的電光倏地一根根分開。冷電一旦散開,殺意重,破壞力巨大,師尊向來是交代慎用,他心知不好,急忙避讓,衣衫后擺還是有半幅化作青灰撕裂。
周璟陰沉的視線撞上秦晞,他只面無表情看著他,聲音很輕:“別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