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驛館統一設在尚善里以南的修文里,與尚善里只有一街之隔,以前在這居住的都是達官貴人,被楊侗沒收之后,里邊再無住戶,在重新的規劃中,整個都是接待外賓的地方,不會安置大隋官民!
每一個豪宅,便是一個驛館,
友邦們也可以出錢認購,從而讓自己喜歡的、住習慣的驛館,成為永久居住區,而不是每次來,都被安排到不同的地方。
一處驛館后花園,金德曼和堂妹金勝曼散步。
對于這個驛館,姐妹二人相當滿意,亭臺樓閣、假山池塘一應俱全,美輪美奐、優雅精致得就連新羅王宮也不如;他們的王城王城名為金城,依海而建,不但小,道路兩側房屋也低矮陰仄,空氣中還飄蕩著人畜排泄物的氣味。這也可以理解,新羅常年打仗,窮得叮當響的,哪有錢來大興土木?
住著這個驛館,金勝曼都不想回去了,新羅還不如大隋一個郡大,而且除了這個堂姐對自己好,家中父母兄弟恨不得把她嫁出去,從而獲得更多好處。她要是有理由留在大隋,不介意長居不走,如果能夠獲得大隋國籍更好。
要是金德曼知道堂妹真實想法,恐怕得氣暈過去。新羅之所以堅持得了這么久,靠是便是體恤民生、甘苦與共,連續幾任大王都勤政正直、愛民如子,王族這才獲得底層百姓的支持。
“姐,你說大隋皇帝會答應我們嗎?”想賴著不走是一回事,實際上金勝曼還是相當在意此行任務的。
“我心里沒有一成把握。”金德曼皺眉道。
誠如杜如晦所料,新羅內部確實出了問題!
新羅的統治集團是由三姓王族和六部貴族組成,為鞏固其特權地位,貴族集團實行了一種嚴苛的以血緣關系為紐帶決定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的社會等級制度,即骨品制度。樸、金、昔三姓是新羅統治集團中最大的貴族,不但可世襲王位,還獨占整個官僚體系,擁有無上權力。樸、昔、金三家王族地位最高,稱為“圣骨”,大小貴族依次分為“真骨”(第二骨)、六頭品、五頭品、四頭品等四個等級。王位只能由“圣骨”繼承。
“骨品制”類似于中原的‘九品中正制’,是新羅貴族延續統治的根基,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破壞!誰敢破壞,誰就是大家的公敵!
按理說金氏傳承數百年,子弟也很多,就算真平王無子,也可以從金氏旁支選人,問題是金氏王族除了真平王這一支,余者都因為種種原因,骨品從‘圣骨’降成了‘真骨’,所以,金氏王族有資格繼承王位的只有真平王這一支的金德曼、金勝曼!
若真平王讓其他金氏子弟上位,那他就跟破壞‘九品中正制’的楊廣一樣,會遭到新羅所有貴族群起而攻。
金氏王族沒有具備楊廣的實力,只能遵照“骨品制”的規則來。但新羅也沒有女王的先例,所以金德曼想要上位,難度并不比‘真骨’族人繼承王位低。
目前,對金氏發難的是新羅的立國之主、圣骨三大家族之一的樸氏 樸氏與金氏之仇怨,從三百年前金氏先祖將新羅王位從樸氏手中奪走,便已深深埋下。雖則三百年來金氏一直向樸氏展示寬仁慈愛之手段,獎賞敕封更是從未斷絕,卻依舊不能令樸氏后人釋懷。
樸氏認為王位本應是他們的,現在被金氏竊據,小恩小惠的打賞那是對他們的羞辱。故此,新羅兩大豪族雖互有聯姻,表面上看似和睦,暗地里實則齷蹉不斷,打壓與反抗、懷柔與排斥從未斷絕。樸氏算準金氏不敢破壞‘骨品制’,便以女子不能繼承王位為由,聯合一些貴族對金氏發難,逼迫真平王定樸氏子弟為下一任新羅王。
金氏不甘大權旁落,可自身又無力應對樸氏集團的逼人之勢,于是準備借大隋之力來震懾樸氏、昔氏為首的國內貴族,一旦大隋認可真平王父女,金氏的地位必將得到進一步鞏固,有大隋這一座強大、霸道的靠山,可見預見的是只要大隋沒有被別人玩死,金氏的王位就會穩如山岳!
但是金氏能夠想到借力打力的辦法,人家樸氏也不會對強大的大隋視而不見,金氏的優勢是金德曼與隋皇楊侗有過數面之緣,和大隋吏部尚書的關系不錯,于是金德曼搶先在樸氏之前拜會楊侗。
“姐,你是新羅唯一的繼承人,圣上不承認你,還能承認誰啊?”
金德曼深吸了一口氣,憂心忡忡的說道:“圣上他要的是一個對大隋恭恭敬敬的新羅,他不在乎新羅王是誰。我們能付出的代價樸氏、昔氏都可以付出,甚至可以比我們多。你說圣上憑什么支持我們,而不是樸氏、昔氏?還有,中原從始至今都沒有女人稱帝,這也讓我很難得到支持。”
金勝曼眨眨眼:“圣上就算不冊封姐姐為新羅王,可國民會支持你的。還有金庾信、毗曇、閼川等等少年英雄都會支持姐姐的。”
“但愿吧!”金德曼心下長嘆,金庾信、毗曇、閼川等才俊不僅支持自己,更想成為自己的丈夫,進而掌控新羅。這不是她能夠接受得了的。
尤其是金庾信讓她十分失望。
她和金庾信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一度感情真摯,只是長大以后,金德曼發現金庾信的聰明才智已然不在建功立業,而是熱衷政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政客。這是她不能接受的事實,故而漸行漸遠,終至分道揚鑣。
感受到姐姐的無助和彷徨,金勝曼心疼得不行:“姐姐乃是女中豪杰,怎么能夠喪氣?千萬要振作啊!”
“新羅這么點地方,都讓我束手無策,我算什么女中豪杰?伴隨圣上縱橫天下的武妃、單人只劍滅一國的明月郡公才是真正的巾幗英雄。”金德曼粲然一笑,拉過她的手,坐到亭中椅子,撫著她漆黑柔順發絲,柔聲道:“這話以后可別亂說,若是讓人聽了,沒得笑暈過來。還有,在面圣之時,必須恭恭敬敬的。”
“又不是沒見過。”金勝曼撇了撇嘴。
金德曼搖了搖頭,解釋道:“以前是在戰場之上,一切從簡!如今身在帝都,則不一樣了!若你胡作非為,便是圣上不說什么,但心里也瞧不起我們,認為新羅是蠻不知的野蠻人。我們姐妹出使大隋,一舉一動都代表整個新羅,所以,以禮待人不是尊重別人,而是尊重自己。”
金勝曼似懂非懂的點頭。
金氏姐妹花沒有等得太久,到了第二天,楊侗就在王宮之中接見了她們。
“臣,新羅金德曼攜帶國書,拜見圣上!”
“殿下免禮…”楊侗微微一抬手,笑道:“二位請坐。”
近兩年不見,金德曼變化不大,烏鴉鴉秀發編盤成形如飛鳥展翅欲飛的式樣,發上飾以珠翠,秀美清麗之中添了一絲貴氣,眉如遠山,眼似春水,挺翹的瓊鼻細膩白皙,櫻唇淡施朱紅。真要說變,那就是多了雍容、端莊的氣度。
只是楊侗也知道,這是一個相當不簡單的女子,任何小覷此女的人,隨時都有可能中招。就拿現在來說,她就在算計人。
其實楊侗一直沒有承認新羅等國為屬國,因為一旦認了,大隋就要承擔宗主國的義務,華而不實的東西,哪有實實在在的利益重要,也因此,一直以朋友的方式跟新羅等國相處 按理說,金德曼應該自稱新羅使臣、亦或是外臣,可她直接稱‘臣’,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稱呼,但只要認了,這女子就會蛇隨棍上,而他這聲‘殿下’,顯然不是君王對臣子的稱呼。
“謝圣上!”金德曼跟金勝曼對視一眼,有些無奈的躬身一禮,坐上了位子。
“二位殿下,新羅正在與高句麗、百濟交戰,你們不是應該在國內出謀劃策嗎?為何遠涉重洋來到洛陽了?”楊侗目帶驚奇的詢問,這倒不是他姿態,而是確實不太清楚她們姐妹的用意。
“回圣上,”楊侗連半點多余的客套也沒有,直接單刀直入,饒是金德曼做好了準備,也被打了一個猝不及防,猶豫了一下,便答道:“高句麗讓天朝擊潰敗之后,實力已非往昔…而百濟素來首鼠兩端,來來回回,也就那些套路。新羅雖小,倒也不懼此二國。只是新羅飽經戰亂,百姓苦不堪言,臣父心中甚是不忍,懇請圣上看在新羅恭順的份上,出面調停。”
“互相尊重領土主權、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惠、和平共處這五項原則,是我大隋奉行的準則,也是對朋友的尊重;你們三個國家之間的恩恩怨怨,恐怕連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朕就更加不清楚了,你們三國都是大隋的朋友,你們之間的恩怨史,跟我們無關,更無權干涉,這是原則問題;其次,我大隋四分五裂,處境比新羅還不妙,如今發動了統一天下之戰,一招不慎便會滿盤皆輸,朕自顧不暇,又哪有精力來管你們?不是朕不想管,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這…”金德曼有些無語,大隋四周的高句麗、契丹、奚族、東部突厥、西突厥、高昌都被你收拾了一通,別的就不說了,就拿高句麗來說吧,你殺了人家無數人、奪了人家的財產、土地不計其數,現在居然冠冕堂皇的說什么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惠、和平共處,這得多不要臉的人才說出這種話。還有就是,你要是沒有精力,干嘛在周邊到處放火?這天下之間,最不和平的就是你這個霸道的皇帝了。
金德曼猶豫了一下,以一派為楊侗著想的口吻說道:“圣上,我新羅對大隋恭敬有加,若是圣上坐視新羅生靈涂炭,難道不怕那些尊大隋為主的國家寒心嗎?”
“誰敢寒心?”楊侗懶洋洋的說道。
“唔…”一邊的杜如晦悶哼一聲,臉色一下漲得通紅,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尤在殿內縈繞,您這么一說,這也未免太那個啥了吧…
金德曼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但在人家的地盤上,自己又有求于人,心理縱有諸多不滿,可也只能捏鼻認了,她強忍著摔袖子走人的想法,深吸一口氣,恭恭敬敬的說道:“圣上,新羅立國至今已有七百余載,歷來與中原無仇無怨,也從不曾招惹大隋,先行皇帝、文帝在世之日,冊封臣父為開府、樂浪郡公、新羅王!新羅一直以臣屬自居,上下對大隋恭敬有加,武帝遠征高句麗時,我新羅應邀出兵,兵兵雖不多,卻也是傾國之力。戰后,高句麗不敢將怒火發泄到大隋身上,就開始拿我新羅泄憤,新羅和高句麗的邊境百姓死傷無數,有的時候百濟也會落井下石,禍害我國。就連隔海相望的倭國也時不時的渡海而來劫掠一番!”
楊侗心中暗笑,新羅不明白武帝的戰略野心,見大隋擺出了那么大的陣仗,自以為可以占高句麗的便宜,結果打不成狐貍,惹了一身騷,這完全是自作自受;當然楊侗也知道,即使沒這回事,兩國也不會和平共處,但是金德曼這話就明顯在耍賴,將新羅的不利局面歸咎于幫助大隋之上。
不過,楊侗看破不點破,而且他是大隋的繼承人,也不能把文帝冊封真平王金白凈這事否定,但他也辦法對付金德曼,于是說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高句麗、百濟也受文帝、武帝冊封,朕也不好偏袒新羅。這樣吧,你干脆留下來當朕皇妃好了,有這一層關系,朕幫新羅名正言順、合情合理,你看如何?”
金德曼精致的容顏微微錯愕,紅潤唇瓣輕輕開啟,好半晌才反對過來,說道:“臣女粗鄙,何敢以蒲柳之姿輕賦圣上?圣上乃是萬國之君,回國之后,臣女便命人尋找姿色上乘的王室之女敬獻。”
金勝曼眨著秀眸,一臉天真的看向楊侗,滿是誠懇的雙眸,似乎在說:我可以、我愿意啊…為何不要我?
孰料楊侗搖頭拒絕,他望向金德曼,目光澄澈、語氣真摯的說道:“朕不是喜好漁色之徒,宮中皇妃不足十人,皆是當世奇女子,而比她們美的人,大隋不是沒有,然則朕也視若塵沙;殿下氣質絕佳、秀外慧中,正是朕喜歡的女子…其他女子再美,朕也不在意、不喜歡。殿下,當朕皇妃很丟人嗎?”
說到后來,已是語氣森然…
身為馬上皇帝,楊侗這一發飆,當真有一股泰山壓頂威勢,雄渾的氣勢彌漫全殿,威風懔懔!
乍然感受到這沛然莫御的恐怖氣勢,金氏姐妹臉上變色!
“圣上厚愛,乃是臣女之幸,然而父母遠在新羅,豈能遠嫁?何況臣女是父王唯一子嗣,豈能將新羅托付其他人?”
金德曼徹底慌了。
自己不過想借大隋之勢,可楊侗居然想睡她。
楊侗笑了:“說了這么久,想必這才是你的真心話!你想當下一任新羅王,又怕新羅上下反對,所以想借大隋之勢震懾新羅反對勢力!朕猜得對不對?”
說到這里,楊侗不由得看向了杜如晦,這一切正如他之猜測,這美女果真想當女王。若非這么一逼,還真難以讓她露出狐貍尾巴。
“圣上,您…”
迎著楊侗一雙充滿慧黠之色的深邃眼眸,心中大悟的金德曼又羞又惱,秘密就這樣被誘出來了,本就被動的自己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更加被動。
這該如何是好?
皇帝會答應嗎?
金德曼忐忑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