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德曼入隋晉見多次,但是到洛陽還是第一次,她覺得見楊侗一次面,實在太難了。
只因她每次面見楊侗的地方都不一樣,一次比一次遠,最先是涿郡臨朔宮,接著是鄴城神武宮,現在又輪到洛陽了,她懷疑下一次,或許會是盛名遠傳新羅的大興大興宮、江都江都宮、太原晉陽宮,甚至會是陰山下的義成城昭武宮、西北明月郡的揚武宮(原高昌王宮)…
她這感慨,不僅是為自己的雙腿叫苦,還是讓大隋鋒芒畢露的銳氣驚到了。
與之同車的還有一個美少女,她穿著淡黃公主裙,身材窈窕,呈露在外的肌膚如暖玉般白里透紅,她的更是容貌完美無瑕,雙眸清澈有神,猶如一泓蕩漾秋水,自入洛陽城,一雙眼眸便轉過不停,不時發出驚嘆。
此女,正是金德曼的妹妹——金勝曼!
楊侗遠征高句麗時,新羅想參與到高句麗戰場之上,通過分擔大隋部分壓力之功,撈到一根骨頭啃,于是金勝曼和她姐姐奉父王之命去前遼東拜會楊侗,到了地頭之后,才知道楊侗已經破了平嚷城便回國去了,而高句麗之戰也以高建武尊大隋為君、割讓大片國土、賠償大量錢糧而告終。
兩三年過去了,金勝曼尤記得聽到那個消息之后,自己心中的震撼。
高句麗弱嗎?肯定不弱,否則,新羅也不會成為半島之上的萬年老二了,可這個將新羅壓制得動彈不得的國家,卻讓楊侗以摧枯拉朽之勢輕松搞定,這是差距,是邊陲‘大國’和蓋世強國之間的差距。
那一刻,她對大隋這個少年皇帝無限敬仰,連帶著對大隋土地產生濃厚的向往之情。
他們一行人是從定鼎門入城,洛陽定鼎門相當于大興明德門,是洛陽的主城門,進入定鼎門,一條筆直寬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街呈現在眼前,這便是一直通向紫微城的定鼎門大街,不過洛陽百姓一般稱之為天街!
天街兩邊一望不到邊際的高墻,紅墻綠瓦,盡顯帝王恢弘氣象,不說眼花繚亂的金勝曼,便是多次入隋的金德曼也被洛陽震撼了。
相比之下,有神武城之美稱的鄴城雖也恢弘大氣,氣勢磅礴,可鄴城是從廢墟之上拔地而起的新城,相較洛陽,還缺乏一些底蘊,比洛陽多了幾分雍容華貴氣質,卻少幾分刀光劍影、歲月積淀的底蘊。
而洛陽,城內城外的城墻之上雕刻著戰爭的滄桑,刀痕、箭孔記述了它飽經戰火的風霜。這也是楊侗再三強調要保存的痕跡,他認為這才是一座雄城的底蘊和歷史,這些戰爭痕跡的存在,外賓不但不會感到‘寒酸’,還會從刀痕、箭孔之中看到大隋的尚武精神,以及堅韌不拔的品質。
大街上人來人往,異常熱鬧,金氏姐妹不時看到穿著漢家服飾的突厥人、胡人招搖過市,他們在漢人當中,頗為另類,然而周圍的隋人卻是見怪不怪的模樣,
看著街上各種樣貌的人種,金德曼暗自感慨,不愧是天下最大都會,在規模、規劃、氣度上,天朝上國風范盡顯無疑。她知道大隋收復洛陽不久,在洛陽以南還有戰爭在進行,戰爭時期尚且如此繁華,天下一統后的洛陽將是如何繁華?她無法想象。
往來行人的臉上、舉止上,都沒有戰亂時代應有的彷徨,他們顯得很淡然,這是大隋王朝強大的軍隊、強大的戰斗力所給予他們鎮定和自信,他們堅信大隋不會敗,堅信大隋鐵軍能夠讓洛陽不受侵犯,更堅持大隋王朝會重新一統天下,正是這份堅定的信念,人們才會這般鎮定自若。
金德曼望著東張西望的妹妹,不由一嘆,很顯然,洛陽的繁華已經讓妹妹把此行任務拋諸腦后。
她們這次奉命前來中原,參拜大隋皇帝,名義上說是進貢、慶賀大隋又一次取得勝利,實際上是求援來的;高句麗雖然被大隋取走九成土地,損失的青壯、錢糧不計其數,但是對于自動晉級為三國老大的新羅來說,高句麗還是一個強勁的敵人。
其實一來以來,新羅就是半島三國中的受氣包。
高句麗實力強悍時,對新羅恃強凌弱,攻伐不止且不說;便是百濟這個萬年老三,它也不是個東西,數次入侵新羅領地燒殺強擄,每當新羅奉上禮品,它就會照單全收,然后兩國言歸于好,達成守望相助的同盟關系,可一等到高句麗揍新羅的時候,百濟立馬翻臉不認人,屁顛屁顛的跟在高句麗身后禍害新羅。
除了本土之敵,連隔海相望的倭奴國也時不時的來新羅劫掠一番…現在更過分,索性賴著不走了。
當金德曼的父親金白凈登基時,他面對的是一個亂轟轟的新羅,不過金白凈也是一有為之君,他建立和完善各種官制,訓練強軍,使新羅頂著各方敵人。
他們本以為高句麗被大隋狠狠收拾一通,處于半死不活的處境,于是伙同百濟進攻,可百濟也不傻,知道高句麗若是完了,那么自己便會成為新羅的下一目標,于是答應得好好的,可是當新羅出兵的時候,從背后捅了新羅一刀子,轉而跟高句麗合伙干新羅。
新羅北方是高句麗、南方是百濟,還有一個倭奴國時不時從海上干一兩下,新羅的處境可想而知,不過三面受敵這種事情,新羅也不是一兩次了,撐一撐也能撐得了,可偏偏這時候,新羅內部有人妄圖取金氏代之,內鬼對于一個三面受敵的國家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咋辦?
抱大腿!
于是金德曼又來了。
這一次,接見她的不是老朋友房玄齡,而是另一名官員,此人名叫杜如晦,他的眼睛仿佛可以洞徹人心,看上去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魅力,給人沉默寡言,卻又高深莫測的感覺。杜如晦比溫文爾雅的房玄齡嚴肅,給人的感覺是相當不好說話那一類。
但好在,杜如晦官位相當高,是大隋檢校禮部尚書,這也能看的出大隋還跟以前那般看重新羅,倒是讓金德曼放心不少,如果楊侗隨便派一個小官,那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金勝曼和姐姐坐的馬車是類似于御輦,她看向杜如晦,說道:“大隋物華天寶、天下聞名,早就聽說大隋百姓個個穿著絲綢衣裳,三歲孩童亦能出口作詩,人人安居樂業,連乞丐都沒有。也聽說洛陽巍峨莊嚴,氣勢磅礴,處處散發著帝王之氣,今天一見,端是人間最繁華富庶之地。”
杜如晦汗了一下,半真半假的說道:“三歲孩童連字都認不出幾個,怎么可能出口作詩?便是有,也是如同大海中的幾顆珍珠,極為罕見!至于財富嘛,以前確實是人人安居樂業、無行乞之人,然而經過多年戰亂,早已不能和以往相提并論。”
“尚書大人真乃至誠君子!”金勝曼說道。
“過獎了!實話實說而已…”不哭窮,怎么好意思跟你們討要軍費呢!
見妹妹終于讓這個木頭人開口了,金德曼連忙道:“敢問尚書大人,不知圣上何時有空接受吾我朝拜?”
杜如晦說道:“圣上日里萬機,何時有空不是在下可以確實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圣上極為珍視新羅友誼,相信這兩三天,就會召見王女閣下。”
“多謝尚書大人告之。”
“尚書大人,圣上是不是三歲能作詩的珍珠?”金勝曼仿佛對楊侗很有興趣,“還有,我聽說劉太后夢黃帝而懷圣上,圣上出生之時,天降異象,九龍環繞…”
杜如晦都不知應該怎么說了,大隋沒有神化楊侗,誰想到偏遠的新羅居然視楊侗以為神,不過他也知道,這對大隋是好事,于是說道:“圣上乃是百年皇族龍氣之匯聚,承天道,繼大統,有這些異象也合理!不過時間久遠,圣上又是一個低調的人,所以很多異象并未外傳。我所知曉的也不是很多,不過有一件事,確確實實發生了…”
“還請尚書大人告之!”金德曼得到杜如晦明確答復,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王女可知上古名劍湛瀘?”
饒是以杜如晦之智,可一時之間編不出合理的神化故事,索性拿楊侗的佩劍湛瀘劍做文章。他為了做到知己知彼,之前專門通過房玄齡了解來金德曼,知道她是一個精通漢學的女子,覺得金德曼應該知道湛瀘劍的傳說。
果然不出所料,只聽金德曼說道:“在遼東,新羅雖非最強國度,卻最崇慕中原文化,我對湛瀘劍倒是知道一些!”
金德曼說新羅崇慕中原文化,確非虛言。新羅的先祖是辰韓人,辰韓人措辭和秦朝相似,比如稱弓叫弧、叫賊為寇,喝酒則是行觴…所以新羅又被稱為“秦韓”。
稍一沉吟,金德曼又說道:“湛瀘劍又名仁道之劍,據說這把神劍通體黑色、渾然無跡,它就像上蒼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黑色的眼睛,注視著君王一舉一動。相傳湛瀘劍先為越王所得,后傳至越王勾踐。因勾踐戰敗,無奈之下將湛瀘劍進貢給了吳王夫差。然而吳王無道,湛瀘劍竟自行離開,飛至當世名君楚王身邊。從此,湛瀘劍便化為正義與仁德的代表。小女子才疏學淺,也不知對是不對?”
“王女淵博!所言半點不差…”杜如晦贊了一聲,接著說道:“湛瀘神劍是一把劍,更是一只眼睛,君賢能,則劍在側,國興旺。君無能,劍飛棄,國破敗!”
“這和圣上有何關聯?”金勝曼問道。
“圣上出生之日,湛瀘劍從天而降,至此成為圣上之佩劍;此外,精致優雅之劍承影、尊貴無雙之劍純鈞、誠信高潔之劍七星龍淵,以及蚩尤配刀都在圣上之手。”
“全是自己找到圣上的?”金勝曼問道。
“是的!”杜如晦一本正經的模樣讓人看不出絲毫不對。
金勝曼驚嘆:“真厲害!”
金德曼則是半信半疑,她能肯定的是這些傳說中的名劍、名刀一定在楊侗之手。
驀然,她心頭一動:新羅比大隋更信神鬼,回到新羅之后,倒是可以讓父王制造一些神跡,以獲取百姓擁戴!
杜如晦深知過尤不及,面對金勝曼的一再詢問,卻是模糊應答!忽然看到不遠處熟悉建筑,笑道:“驛館到了,王女先行休息一下。在下也要向圣上交旨了!洛陽雖不如十多年前繁華,卻處于恢復之中,南市是大隋兩京最大的集市,它相當于大興城西市兩倍,有一百多行當,商鋪數千家,商賈聚集,堆貨如云。來自突厥、西域的商人有很多稀奇之物,若是王女有興致,不妨讓驛卒帶路。”
“多謝尚書大人。”金德曼情知杜如晦不會告訴自己更多信息,便領著手下進了驛館。
杜如晦完成任務,徑直奔向王宮交差。
“參見圣上。”
“平身!”楊侗指了指下首位子,示意杜如晦入座,笑問道:“怎么樣?”
“新羅三面受敵,日子過得相當困難,應該是要圣上出面調解。但是臣以為這不是重點。”
“理由呢?”
“高句麗最強之時,聯合百濟也奈何不了新羅!而高句麗喪失了九成國土,實力大減,更加不可能滅得了新羅,現在新羅表面上三面受敵,實際上卻比以前輕松四五成,不至于千里迢迢的跑來求援。”
楊侗點了點頭,又詢問道:“你怎么看待這件事情?”
杜如晦分析道:“子嗣不昌乃是國之大忌,而新羅真平王只有一個女兒,就算他讓女兒繼承大統,新羅官員也不會贊同,說不定新羅內部已經有這苗頭了。”
頓了頓,杜如晦又說道:“臣記得真平王上位之時,國內不服他的人甚多,叛亂不絕;內外交困的真平王遂遣使入隋朝貢,文帝冊封真平王為開府、樂浪郡公、新羅王!承認其正統地位,自此,新羅內亂漸平。”
聽到這番話,楊侗說道:“這不就是狐假虎威嘛?”
“正是如此!”杜如晦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當時的大隋剛剛完成一統,對遼東三國影響、威懾其實并不深;可是反對真平王的勢力還是偃旗息鼓了,說明新羅對中原王朝懷有不可思議的敬畏;今之大隋在遼東勢如中天,對遼東三國的威懾是實實在在的實力,遠非文帝時期的大隋可比,然而圣上至今都沒有冊封真平王,這也間接助長了一些新羅人的野心!”
“如今新羅上下,不管是金德曼,還是與她爭奪繼承權的人,都想得到圣上的冊封,只要圣上承認了,那他就是下一任新羅王。就算是真平王也沒辦法改變。所以臣認為金德曼此來的主要目的是求圣上封賞,為她自己,也是為她父親!只要圣上的旨意一到,新羅內亂的兆頭不平而息。”
楊侗失笑道:“照你這么說,朕應該冊封還是不冊封?”
“單純從一國來說,內亂的新羅符合我大隋的利益;但是把高句麗、新羅、百濟放在一起的話,臣以為新羅需要穩定,不然內亂重重的新羅會讓另外兩國吃得干干凈凈;而下一步,將會是半島的統一之戰,不管是高句麗還是百濟勝出,他們都會向北發展!雖說我大隋的遼東長城高大、雄厚,可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就算長城不失,他們也可以從海上進軍。所以,臣的意思是保證新羅的安寧,讓三國之爭繼續下去。”
“不謀而合!”楊侗喝了一口茶水,道:“金德曼想利用朕去狐假虎威,若不付出一點代價,怎么可能!”
“圣上,新羅那鬼地方能有什么?”杜如晦忍不住問道。
“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