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奏圣上,晉王殿下在宮外求見。”李建成帶著冊封竇軌的圣旨走后一個多時辰,殿外傳來了宦官的聲音。
“誰?”有些失神的李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圣上,是晉王殿下求見。”擬好圣旨尚未離開的內史侍郎封德彝在一邊提示。
“嗯!”李淵眉頭一皺,他認為李世民擅自撤軍,致使朱陽關大亂,給了薛萬均破關的機會,也認為張士貴之敗是李世民改了他的部署而致,對他相當惱恨。不過李世民認錯的態度好,這讓李淵心中的九分殺意恨意減弱為八分;而且李世民是他的嫡子,讓兒子掌控軍隊有利于對軍中關隴勢力的壓制,殺意恨意又減了一分;而關隴權貴集體威脅自己,讓李淵意識親情的重要,這又減了三分,他嘆了口氣,道:“讓他進來吧。”
封德彝連忙躬身行一禮,“圣上,臣就回避。”
李淵滿意道:“去吧!”
“臣告退。”
封德彝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慢慢退下,出了御書房,他快步走到武德殿外,在臺階前遇到匆匆而來的李世民,急忙行禮道:“殿下,微臣提個醒。”
李世民對封德彝的感觀相當不好,此人當虞世基的麾下很多年,把虞世基揣摩人心那一套學得淋漓盡致,以前討好楊廣,后來討好李翟讓密,見到李密發展勢頭不好,又跑到大唐這邊現討好李淵,他雖然來大唐不久,卻靠那套心術成了李淵的心腹,使李淵對他的信任超過了裴寂。
不過李世民雖然對他沒好感,卻知道此人不僅是父皇心腹,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便拱手回了一禮,問道:“封公有何指教?世民洗耳恭聽。”
封德彝見四下無人,低聲道:“關隴權貴擔心戰火燒到巴蜀,損害到他們的利益,便集體上疏,要求圣上在荊襄與隋軍決一死戰,圣上震怒至極。殿下千萬不能觸怒圣上。”
“多謝封公提醒,世民銘記在心!”
李世民恭敬道謝,事實上,封德彝說的這件事他聽說了,他承認大哥所訂的戰略是大唐目前最好的出路,但父皇對關隴權貴的試探卻是糊涂至極的昏招,現在人心惶惶,父皇這么潑冷水,全力支持李唐的關隴權貴能不寒心嗎?其實大哥‘只做不說’的方法是最高明的處理方式,但父皇偏偏不聽。為何?父皇怕了,他對楊侗畏之如虎,恨不得立即離開襄陽,跑去成都享受安穩的生活,因此一聽李建成遷都之議后,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執行下去。現在弄得人盡皆知,以后如何收場?
他就是得到這個消息才急著進宮面見父皇的,一方面人要向父皇提出局勢的嚴峻,必須行動起來,在隋軍收攏蕭銑勢力之前,于南方打開新的出路,若是楊侗盡收蕭銑的地盤,那么他們就處于隋軍三面包抄的險境;另一方面是請父皇出面,化解他和李建成的矛盾,李唐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應該以大局為重,兄弟聯手、一致對外,反正父皇正值壯年,他們兄弟以后誰來坐江山,完全可以等天下統一再說,現在最關鍵的是保住大唐江山,否則的話,別說太子,就是當上皇帝也是亡國之君,那又有什么意思?
迅速了解到父皇對關隴權貴的處理方式,李世民大大的松了口氣,告別從封德彝后,便快步來到御書房門口,略微定下心神,這才步入房內,行禮道:“兒臣參見父皇!”
李淵眼神復雜地看著這個長得最像亡妻的兒子,語氣也變得柔和了起來,“皇兒起來吧!”
“謝父皇!”李世民起身,慢慢走到父皇面前垂手而立。
“關隴權貴之事,皇兒也該聽說了吧!”
“回父皇,兒臣正是為此事而來。”
“你認為朕應該如何處理?”
雖然李世民已經從封德彝那里了解到了處理的方式,但他生怕父皇頭腦一發熱,出爾反爾,那就完了,但他也不能開門見山的說,轉而反問道:“父皇可知李密在江南的處境?”
“聽說發展不順,怎么了?”李淵不解地問 “兒臣以為李密的不順,一點都不奇怪。”
“為何?”李淵更加不解了。
“父皇,李密源自瓦崗軍,他的根基在中原、在徐州,但他卻放棄中原轉戰南方,所以哪怕在軍事上取得了逼降李子通、殲滅沈法興的輝煌大勝,也得不到江南名門望族的支持,原因是他屬于外來者、入侵者,他如飄萍一般,又怎么會進展勝利?而我大唐得到關隴權貴的支持,才輕松穩坐關中。”
李淵明白了,眼光不自覺的看了那一堆奏疏,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噴涌而出,語若刀鋒的問道:“楊侗呢,他有誰支持?你又怎么說?”
“均田制、攤丁入畝制、鄉縣郡國四學、科舉制、軍功制堪稱是楊侗五把無堅不摧的神劍,此五把神劍,讓天下寒士、普通百姓無所不從。”
“朕都知道!”李淵只感到心中一陣發苦:“但你少說了最關鍵的一點。”
“兒臣不懂,請父皇明示。”見父皇沒有再生氣,李世民終于松了一口氣。
“楊侗是楊廣的孫子!”
“這?”
“還不懂?”李淵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楊侗和楊廣是一個路子的,因此楊廣在背后大力支持,強橫的幫他攔去了冀州的幾大望族,當楊廣無能駕馭天下的時候,已經無人動搖得了楊侗在燕趙大地的地位。越到后期楊侗的路就越順。”
李世民沉思一下道:“父皇,正因為我們沒有均田制,百姓才比楊侗治下的,更為渴望土地,如果我們推廣均田制和軍功制,兒臣覺得效果顯著。”
李淵聞言無語,好半晌才說道:“朕早就想了!但根本不可能,首先、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被關隴權貴大量占有,剩余的也多是巴蜀豪強的,屬于朝廷的少之又少,朕手中無田,你讓朕怎么搞均田?楊侗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有老百姓支持,誰反對誰就是普通老百姓的敵人,他輕松就能把反對者殺個精光,最后田地全是他的了,然后他再分給百姓,視田地比命還重的百姓能不支持他嗎?能不為了好不容易得到的田地去為楊侗賣命嗎?其次、我軍將士主要是各個世家的奴仆、佃農,和世家有著相互依存的關系,他們的親人大都生活在世家的莊園內,很難擺脫世家的控制,朕一旦分田給將士們,他們就會成為自由人,而這卻觸犯到世家最根本利益,所以不說沒有田地,就算有,也不能施行均田制,至于攤丁入畝制、鄉縣郡國四學、科舉制想都別想。”
“我大唐雖然因為關隴權貴的支持,初期發展迅猛,但越到后期,受到的掣肘越多,便是推行一道政令,都要權衡利弊再三,遠不像現在的楊侗那般,只要政令一下,立刻就能在各地有效的被執行,有時候,朕真的挺羨慕楊侗的。”
李世民默默無語,他這些年一直帶兵,對朝廷政務很少過問,并不知道父皇和大哥所面臨的天大難題,直到父皇這么透徹一說,才知道什么叫成了蕭何敗也蕭何。李唐靠關隴權貴起家,但關隴權貴對土地和人口的大量占有,又成了李唐王朝穩固統治、發展壯大的最大障礙。
聽了這么多,李世民也知道父皇不會頭腦發熱去對付關隴權貴,于是說道:“父皇,兒臣其實有兩件事要面呈父皇。”
“說吧!”
“父皇,第一件事是兒臣懇請收回天樞大將軍之職、授武官和開府之權,兒臣對皇兄多有冒犯之處,愿向大哥真誠道歉。”
李世民這個決定大出李淵的意料,他明白李世民言外之意是不再謀求東宮之位,放棄內斗、一致對外。
其實李淵也已意識到讓兄弟內斗過早了,這也是造成大唐屢屢失敗原因之一,他也希望兩個兒子齊心協力一致對外,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想補救也已來不及了;
李世民如今的表態讓李淵大感寬慰,因關隴權貴而引發的不快也煙消云散,而對李世民殺意恨意早在對話之時就沒有了,他大笑道:“皇兒這話,是為父這幾年最欣慰的事情,朕相信我們父子攜手同心,一定能夠度過危難。”
“兒臣絕不辜負父皇期望。”
李淵欣喜的問道:“你說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第二、是關于漢水防線的,兒臣以為,隋軍若是攻不破漢水防線,一定會和蕭銑聯軍,淅陽薛萬均、南陽楊善會各有十多萬大軍,秦瓊也有六萬左右,相對漢水防線的兵力,他們機動的兵力至少在十萬左右,如果這支軍隊繞過舂陵,接手蕭銑的漢水以北的義陽、漢東、安陸、永安之后,只需將兩萬騎兵布置在漢東和舂陵之交,嗣昌便動彈不得,大部隊就可繞過漢水防線,從漢東攻舂陵、競陵,而嗣昌手上只有四萬軍隊,父皇,局勢堪憂啊!”
這才是李世民的真正擔心所在,如果漢水防線告破,荊襄失守,巴蜀也保不住多久。
李淵沉默無言,李世民的看法和他擔心的一樣,他也認為隋軍渡不過漢水的話,一定從東部突破,要是舂陵或是競陵失守,戰火很快就燃燒到襄陽,漢水防線不告而破。只是他的兵力不多,他一時還拿不出主意。
“依皇兒之見,我們應該如何應對荊東之危?”次子既然談到這件事,李淵知道他必然有想法了。
“兒臣有上中下三策,請父皇定奪。”李世民也學精明了,以前每次獻策總是不被采納,很多時候還被收拾一通,原因就是他不懂朝廷那一套,每次總是開門見山的要求父皇怎么打、應該怎么打,從而讓身為君父的父皇顏面無存。這次他準備三策提供父皇選擇,不管最終采納哪一策,他都成功了。
“哪三策?”李淵問道。
李世民說道:“上策是攻防兼用、化被動為主動,我們目前計有三十萬大軍,并非沒有主動進攻之力,據兒臣所知,守上洛三萬隋軍都是郡兵,由名不經傳的劉綱率領,且兵力大都在武關一帶;我們可以抽出十萬大軍由西城豐利的甲水河谷潛入,只要攻勢迅猛,趁薛萬均來不及回兵之際,一鼓作氣打到京兆,就算攻不下長安,隋朝也會上下震動,楊侗將不得不調大軍支援關中,荊東之危不刃而解;這樣還能起起安撫關隴權貴的作用。”
李淵想了一會兒,并沒有表態,問道:“中策呢?”
“回父皇,中策也是攻防并用,不過方向變了而已。”李世民看了父皇一眼,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接著又繼續說道:“兒臣的意思是將這可以抽出的十萬軍隊一分為二;一路三萬,南下防御競陵,另一路七萬軍支援舂陵,使舂陵軍隊達到十一萬,一口氣吞下秦瓊部,如果我軍獲勝,則一股作氣拿下蕭銑,這樣就不用勞心費神的繞著去打嶺南了。”
此策,可以說是否決了李建成全力固守、分兵向南之策。李世民說完,這次并沒有停下來,繼續說道:“兒臣的下策就是干脆利落放棄荊襄,力保巴蜀不失,然后集中兵力執行大哥的南進戰略,同時清洗關隴權貴,將他們的良田莊園均分我軍將士,這樣不僅軍心振奮,還能解決掉尾大不掉的關隴權貴,從而讓父皇輕裝上陣。”
李世民這三個方案讓李淵十分矛盾,他都可以接受,也都不能接受。傾巢與隋軍決一死戰,他沒那勇氣;但要放棄荊襄逃入巴蜀,他現在已經不能接受了,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的遷都試探之舉,弄得人心惶惶,如果強行西進,那就成了關隴權貴到處宣傳的膽小如鼠,以后又如何威懾群臣?他現在總算意識到遷都試探,乃是自己走的一步臭棋,將長子的策略壞得一干二凈,但事已至此,后悔又能如何?思索良久,長嘆道:“容朕考慮一下。”
“兒臣告退。”
李世民走出了御書房,正好和匆匆而來的李建成打了一個照面,連忙深施一禮,“小弟向皇兄鄭重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李建成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小弟過去對不屬于自己東西總是懷有幻想,現在幡然悔悟,已向父皇辭去天樞大將軍之職,并將授官于武將之權全數歸還。過去是小弟的不對,特向皇兄道歉,小弟以后會全力支持皇兄行太子權。”李世民說完,再次深行一禮。
李建成總算明白了,這是要跟自己和解呢!但他并不像父皇那么容易被親情蒙蔽,和李世民明爭暗斗了這么多年,李建成實在太了解二弟的為人了,知道他心機極深,絕不會輕易放棄皇儲之位的。
主動請辭這苦肉計可用得真好啊,一下子就打消兵敗之后,父皇對他的不滿,還博得父皇的歡心,有父皇的信任,還怕不能重掌兵權嗎?
而作為一個父親,父皇最怕的是什么?是自己上位之后,屠殺他的其他兒子。如果自己再作計較,落在父皇眼中,就是無容人之量,自己的儲君之位也就不穩了。
二弟使的好一招以退為進。
厲害!
李建成心下抽了一口寒氣,不過他也知道大唐現在危難當頭,如果兄弟二人可以暫時和解,對大唐有益無害,想到這,李建成便淡然一笑:“改天我們兄弟聚聚?”
李世民知道大哥雖然沒說執手言和之類的話,可話里充滿了和解的善意,連忙躬身道:“小弟作東。”
“好!”李建成笑著點了點頭,“你先忙吧!”
“臣弟先行告退了。”李世民再行一禮,轉身離開,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李建成心中沉甸甸的,感覺李世民更為可怕了,只希望他現在不再搞風搞雨。
這時,一名宦官走了出來,行禮道:“太子殿下,圣上宣晉見。。”
“好!”李建成收回心思,快步走入了御書房。
李淵樂呵呵的說道:“應該遇到世民了吧?”
“正是!二弟向兒臣道歉了。”看到父皇歡欣的模樣,李建成心下苦澀,情知李世民以退為進的苦肉計成功獲取父皇之歡心。
李淵捋須大笑:“他早就應該向皇兒道歉了,對于他的覺悟,朕很欣慰。”
李建成聞言,勉強一笑道:“父皇,從晉陽起兵至今,我們兄弟姐妹各忙各的,這幾年沒有聚過一次,大家都生份了許多,而且很多誤會也是往往由生疏所發生,兒臣這個當大哥的,想好生宴請一下兄弟姐妹,暢述同胎情義,以消除這份年長日久形成的生疏。懇請父皇批準一天假。”
“好,好,好!”李淵頓時龍心大悅,心花怒放的說道:“你準備好了,朕隨時都可以批準,到時候,朕這個當父親的也要出席。不過咱們事先申明,到時只聊家常,不談國事。否則的話,我這個當爹的可饒不了你。”
“請父皇放寬心。”
李建成笑了一笑,轉而問道:“二弟是為關隴權貴之事而來?”
“正是!”李淵點了點頭,“他還針對當前危機提出了三個解決的法子,朕一時半會之間有些舉棋不定。”
李淵也不廢話了,直接就把李世民的上中下三策說了一遍,最后道:“朕傾向中策,皇兒認為呢?”
李建成滿心不高興,自己穩定發展的戰略到了李世民嘴里,居然淪為下下之策了,不過他也知道經過父皇這一鬧,近期確實不可為了,看了堆得高高的請命書,心下無奈長嘆。
迎著父皇期待的目光,李建成思忖一會兒,才說道:“父皇,二弟這三策各有其妙,但不管哪一策,都關系到我大唐的生死存亡,兒臣一時之時也無法優劣,正所謂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不如請相國、尚書和大將們一起商議。大家群策群力,必然選出最穩妥之策,并能完善到萬無一失。”
這話也提醒了李淵,失笑道:“皇兒所言極是,朕幾乎把政事堂忘了。對了,竇軌怎么說?”
李建成苦澀道:“竇相國說他感染風寒、不良于行,拒不受益州道行臺尚書令之職。”
李淵臉色頓時鐵青一片,拳頭緊握了起來,發出一陣憤怒的咆哮:“嘿,好一個感染風寒,好一個不良于行!朕看他是要和獨孤派聯為一體,讓關隴權貴以一個整體來跟我皇族對抗到底。”
“父皇息怒。”李建成面露無奈之色:“他們是吃準我們不敢內亂才如此過分,這件事由兒臣承擔責任好了,兒臣去跟他們談,就說是兒臣表述有誤,讓他們放心。”
李淵臉色更加難看了,長子是自己的繼承人,他低聲下氣上門解釋,實則跟自己登門沒什么區別,這是皇族尊嚴和威嚴的喪失,這一退,以后關隴權貴會更過分,但當下的時局卻不得不爾,好半晌,才語若寒冰的說道:“今日之辱,朕會深深的記在心上,委屈皇兒去平息此事。”
“喏!”父皇的對關隴權貴的殺機,讓李建成深感擔心。
祝大家開開心心的度過美好新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