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除了負責警戒的士兵,絕大多數北鎮軍將士進入沉沉夢鄉;天亮之前,等著他們或許又是一次高強度戰爭,不養足精神體力根本不行。各級武官在唐軍圍城之前,更是坦率的告訴他們:失去谷城之后的北鎮軍,或許會陷入唐軍的十面埋伏之中,真要這般,今晚或是他們最后一個安穩覺,也因此,將士們都在抓緊時間睡覺。
蘇定方、羅士信和獨孤彥云、獨孤彥云、闞棱、達奚安等一干主將卻都還沒睡。
插在墻上的多枝火把將整個縣衙大廳照得亮如白晝,正中一個木架,掛著一塊巨大的白布,上面畫滿了諸多圖案,有山川、有河流、有城池,也有官路,赫然便是天下地形圖。
“明天過后,李淵必定會不惜一切代價的瘋狂報復我們,我們必將進入一段異常艱苦的日子。”蘇定方說道:“接下來,我們的任務不是殺多少敵人、占領多少城池,而是保全自己。”
“大將軍。”獨孤彥云聞言,拱手笑道:“李淵在荊州的軍隊除了襄陽守軍,主要分布于三處:一是漢水防線,二是夷陵郡,三是城外這些,一旦我們決堤成功,城外唐軍至少也要損失一半,另外一半即便不死,也被大水沖散,以偽唐如今之勢,僥幸逃生的士兵絕不會歸隊。而劉弘基慘敗之后,導致陰城守軍所剩無幾,我們完全可以將其奪下,然后通知對岸朝廷軍西渡,就算一時聯系不上對岸,但李淵能夠調派的也只是淅陽郡均陽縣的張士貴而已,我們根本就不怕他,這何來艱苦之說?”
“將軍有所不知。”蘇定方擺了擺手,沉聲說道,“隋唐之戰暫時不會打。”
“卻是為何?”眾人聞言,臉色大變。
他們就盼隋軍入境圍困襄陽,迫使李元吉回師救援,從而保全益州族人。可蘇定方竟然說隋唐大戰還打不起來,這讓大家有些無法接受,紛紛注視蘇定方,聽他作何解釋。
“諸位將軍稍安勿躁,且聽我說。”蘇定方心知這是自己入襄以來最大的麻煩,要是處置不當,這伙人立即扯旗單干,即便繼續聽命,恐怕也是面和心不和,“諸位有所不知,圣上之所以沒有發動隋唐大戰,是因為大隋正與三大勢力作戰,任何一處戰場都相當關鍵。”
“請大將軍明示。”獨孤彥云等人神色稍緩。
“第一處,是江南戰場,張鎮周和秦瓊將軍率領十萬大軍與孟海公、馮盎的聯軍對峙于東陽郡一帶,敵軍人數高達三十萬左右。”
“孟海公不是只有兩個郡么?他們哪來這么多軍隊?”獨孤彥云也平時也在關注天下大事,對于各大勢力也比較了解。
“孟海公確實只有兩個郡,但馮盎據有交州十九郡,這些地方自南北對峙以來,就沒有發生過大動蕩,經過馮氏一族三代近百年治理,說是國泰民安毫不為過,交州百姓只認馮氏不認朝廷的事實,由來以久。能夠拉出數十萬大軍毫不為過。對了,聯軍士兵的糧食武備皆由馮盎供給。”
說到這里,蘇定方拾起木棒,依次點在沅陵、零陵、桂陽、南康四郡,接著說道:“朝廷在此四郡并沒多少兵力,而南部分別是馮盎掌控的始安、熙平、南海、龍川和義安,這五郡皆都布有重兵,要是孟海公和馮盎聯軍獲得勝利,他們一定會兵大勝之勢,揮師北上,兵力空虛的荊州、揚州南部將會淪陷。朝廷接近一年的戰爭將會白白斷送,因此,兵部尚書李靖負責的荊州軍隨時準備南下作戰,而他一旦離開,那么南陽方向的右仆射楊善會就要分兵,派一部兵力前去南郡防御夷陵唐軍。而舂陵唐軍高達十二萬,南陽剩余軍隊也只能處于自保狀態。”
“第二處,是大隋海軍與海中的倭國作戰,你們也知道文帝征伐高句麗時,王世積大將軍遇到風浪,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所以,最大的敵人是多變的海上風浪,這又要一部兵力防止意外的發生。第三處,則是西北方向,李淵目前已經和西南大國吐蕃結盟,吐蕃軍即將開西海、河源二郡。”
“為免戰火再次荼毒大隋已有疆域,為免軍隊全部陷入戰場,導致沒有可用之兵,所以朝廷暫時不會發動隋唐大戰,而是與李淵虛與委蛇。”
見到獨孤彥云有說話的跡象,蘇定方不著痕跡的繼續說道:“諸位將軍復仇之心我十分理解,但國勢如此,請大家理也要理解朝廷的苦衷和難處,不過諸位大可放心,我大隋王朝今明兩年定會滅了偽唐。”
蘇定方這一番話九成是真的,假的一成則是別人聽了他的話以后,會下意識的以為孟海公、馮盎、倭國很強,下意識的認為朝廷求穩是對的。要不是知道‘三大勢力’是什么貨色,羅士信險些就信了蘇定方的鬼話。
獨孤彥云也熄火了,到嘴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因為戰爭瞬息萬變,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就百戰百勝,凡事都得往壞的一面去思考,所以朝廷暫時和李淵休戰的決定不但沒錯,反而是最英明的決定。
其他也明白這個道理,一個個都默不作聲,略有的怨言一下子都煙消云散,剩下的都是對益州族人的擔憂。
“諸位將軍,若有不理解之處,但說無妨。”蘇定方和顏悅色的說道。
“大將軍…”獨孤彥云嘆息一聲,苦澀的拱手說道:“朝廷的決定自然是對的,末將沒什么好說,只是我們還有一此族人在益州,恐怕難逃李元吉的毒手了。”
“這樣啊,諸位將軍心憂族人,情有可原…”蘇定方‘恍然大悟’,想了一想,又說道:“不過大家也不必過于擔憂。”
“哦?”眾人聞言,莫不驚喜的看向蘇定方,聽他的意思,似乎還有轉機。
“朝廷在益州的細作雖不能說是無孔不入,但人數好像也不少。你們可以將族人姓名、所居地址一一寫出,我會設法交給朝廷,然后請軍中細作設法營救,只是…”蘇定方苦笑道:“只是一來一去,必定會耽擱很多時間。怕是救不了多少人…”
獨孤彥云拱手說道:“正所謂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朝廷要是愿意幫忙,我等已經感激不盡,至于救得了多少人,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眾人紛紛出聲附合,實際上他們也知道益州族人乃是案板上的魚肉,即便是大隋兵相襄陽,成功將李元吉調回,益州之內的唐軍同時可以對他們的族人下手。只是事情尚未發生之時,終究是抱有一定的幻想,朝廷要是不惜暴露益州細作救人,那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蘇定方終于松了口氣,將話題轉到最初,“李淵以荊北五郡換取了隋唐的休戰協定,也就是說,我大隋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收復荊北五郡,自己的地方當然不能禍害,我們接下來的任務保全自己,然后是從房陵進入巴東,以北鎮軍的名義斷李淵遷都入蜀之道。”
獨孤卿云遲疑道:“大將軍可知許紹?”
“已故巴陵郡守許法光之子?”蘇定方不太確定的問。
“許紹正是已故巴陵郡守許法光之子。”獨孤卿云點頭道:“許紹受先帝冊封為夷陵郡守,李孝恭奉命攻打夷陵時,在夷陵被許紹所阻,許久不得進軍,李淵暗中收買夷陵郡丞張君乂,令其殺死許紹,許氏一族只有許紹次子許智仁逃過一劫,許智仁如今是巴東云安縣令,與末將有過數面之緣,說不定能夠將他說降。”
蘇定方點頭道:“現在說這些還早,真到巴東,將軍務必提醒。”
“末將明白。”獨孤卿云說道。
獨孤彥云問道:“大將軍,程將軍和高將軍會不會被識破?”
“他們二人斷然不會誤事!”對于程咬金和高衍的能力,蘇定方還是很信任的。
“要是被識破的話,李世民極有可能放棄圍三闕一的戰術,改是改為四面合圍,我軍再想突圍就很困難了。”聽說隋唐大戰暫時打不起來,獨孤彥云心知北鎮軍仍舊孤立無援,難免有些擔心起來。
“他們絕不會讓我失望。要是李世民識破水淹之計,導致大水遲遲不到,我們從西門突圍也不晚,那時候天色將明未明,想必李世民也不敢放開手腳追擊。”話雖如此說,可蘇定方并不認為李世民發現程咬金和高衍。或許他會提防,但李世民不可能想到他們在遙遠的二十里外放水!
但蘇定方所不知道的是,程咬金和高衍都遇上麻煩了,而且還是一個巨大的麻煩!
圍堰設壩和挖掘河堤聽起來似乎很容易,但實際操作起來,一點都不簡單。
首先、筑水和北河不像濤濤東流的黃河,它們都沒有真正意義的河堤,整條河道都是自然沖刷形成,要想設壩蓄水,就得尋找一個兩山包抄的河谷,否則的話,河水會往兩邊流淌,水量不足就無法形成洪峰,根本就威脅不到二十里外的谷城。
其次、挖掘河堤就等于要挖開堤壩一邊的山,這時代沒有炸藥開山,全靠人力開挖,而且還有時間限制,所到待到開挖的時候,二將和麾下士兵全都傻了眼了,但是又不能不干,怎么辦?
自然是找最薄弱的地方下手。
好在白天作戰的時候,繳獲到兩千多匹戰馬,使二將各有兩千多個人手。
和高衍這個小青年相比,程咬金不但粗中有細,頭腦靈活,還善于投機取巧,當他選擇筑壩之地時,就已經意識到要挖山,所選壩址是山勢最薄弱的地方,而且他筑好堤壩以后,就帶著兩千多名士兵集體開工,足足搞了大半宿,才終于在筑水南岸開了一個小口子,在濤濤河水的沖刷下,缺口變得越來越大,眼看就要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卻在下方遇到了兩塊巨大的石頭,它們一左一右的卡在缺口兩旁,任由洪水怎么沖刷,這大石頭始終巋然不動。不將把這兩塊大石頭敲碎,僅憑這么一點水量,就算是倒灌兩年,也威脅不了遠在二十里外的谷城。重選地方再挖的話已經來不及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敲掉一塊巨石。
可問題是小的那一塊石頭,比房子還要大,要是用手中鐵釬和鐵錘砸,就算一個月也未必能夠敲碎,可現在離約定的時間只有不到半夜。
緊要關頭,喜看雜書傳記的愛好幫了程咬金一把,他記得李冰父子修都江堰的時候,父子二人為了加快進度,減少民力物力的浪費,便煅燒巖石,然后淬以冷水,使巖石爆裂脫落,然后再將之扒開。
于是他就照搬李冰父子的辦法,先把一塊石頭上的泥土清空到底,然后在石根后面架起干柴鍛燒,等石頭燒得通紅再潑冷水,致使石頭脆得跟泥巴差不多,再用鐵釬和鐵錘敲,很快就能敲下厚厚一層。如此反復多次,終于把那塊石頭根基削去一大半,越來越小石頭頭重重腳輕,漸漸地承受不住洪水的力量,當它轟隆隆的滾下山坡的時候,滔滔洪水便如脫韁野馬奔騰而下!
失去石這塊巨石的禁錮,滔滔洪水徹底失去了限制,缺口很快就由最初的不足兩丈擴大成四十多丈,滔滔濁水形成了一個個巨大洪峰,向低處咆哮而下,這一片地域很快就成了一片汪洋澤國。
高衍就慘了,他畢竟是一個小青年,沒程咬金那么多彎彎道道,筑好堤壩就讓將士們分批睡覺去了。直到開挖的時候,才意識到問題大條了。可他一不知道李冰父子事跡,二是之前一鋤不挖,等到下手的時候才意識到挖山何其之難?關鍵時刻,他的祖宗蘭陵王高長恭幫了他。
高衍是聽著蘭陵王高長恭的故事長大,對其異常崇拜,長大以后不但去了解高長恭的事跡,還愛屋及屋的熟讀北齊的戰爭資料,這其中,最經典的戰役,莫過于大統十二年的玉壁之戰。當時韋孝寬奉命堅守玉壁,高歡軍兵多勢眾,在玉璧城外一步步的堆起土山,企圖居高臨下的向玉壁城中攻擊,但韋孝寬以木代土,在城中搭起超出敵人土山的高度,使高歡的土山之計失敗。從這個戰役中,高衍得到的啟發是于下游尋找一個北部山勢聳立、南方低矮多土的地方再筑一座更加堅固的堤壩,緊接著在南岸挖開一條溝壑,然后決開第一座堤壩,滾滾而下的洪水遇到了第二座堤壩,理所當然的往低矮一側泛濫,浩浩蕩蕩洪水將土質溝壑越沖越大,如他所愿的將下方淹成一片澤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