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三天時間一晃而過,風塵仆仆的李芝趕到了洛陽,回家洗漱一番,來不及和家人敘話,就入宮求見皇帝。
楊侗正在宣政殿和文武重臣商議南征之事,一聽李芝求見,便讓人將他帶來這里,三天前他已經收到了凌敬的鷹信,但有很多問題需要負責調查的李芝。
去年中元節,馬周以鬧事的方式,得到楊沁芳引薦面圣,向楊侗陳述了轉輪教和倭奴勾結之事,從那時起,楊侗便一直心生警惕,先是把信奉‘轉輪教’的郡兵調離渤海,讓武部尚書裴仁基分到中原各郡剿匪,接著廣派可信之士進入渤海郡調查那所謂的教主是何來歷,只是郡兵的調動,使對方安份了一段時間,至今亦是沒有過激的行動,所以李芝一直沒有取得破局的情報,雖然凌敬在信上說,有了足夠了的情報,但沒有具體面談,楊侗還是不敢放松。
他是來自后世的靈魂,很清楚教派發展信徒迅速之快,短短幾個月就能席卷全郡,若是被居心叵測之輩加以利用,就會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失。同時,他也知道狂熱信徒的可怕,這些人被教義洗腦之后,一個個悍不畏死,破壞之大令人難以想象,最典型的就是歐洲的歷史,純粹就是一部宗教恩怨戰爭史。
而在大隋,也發生過利用教義謀反的事例,十多年前,唐縣人宋子賢擅長幻術,他能變幻出佛形,自稱是彌勒出世,遠近的人都相信他并為之迷惑,于是宋子賢就策劃趁著舉行無遮大會時舉兵襲擊楊廣的車駕,事前就被朝廷獲悉,于是宋子賢被處死。他的黨羽一千余家一并被處死。
還有扶風僧人向海明也自稱是彌勒出世,凡是有歸附之心的人就可做吉夢。因此三輔一帶的人都一致信奉他。于是,向海明舉兵造反,部眾高達數萬人。向海明自稱皇帝,改年號為白烏。楊廣命楊義臣討伐并將向海明平滅。
還有一年正月初一,有數十人頭戴白帽、穿白衣,點著香拿著花,自稱是彌勒佛,堂而皇之從洛陽正南門鼎定門入城。守城士兵集體叩頭致意,這些‘彌勒’搶奪兵器,砍殺士兵,城中信徒相呼應,齊王楊暕參與元日大朝會回來,恰好遇到這群強盜,單人只劍殺了這數十名匪徒,接著對洛陽進行大搜捕,最后有一千多戶、數萬人參與這場叛亂。
這么多人屢屢上當受騙,實因民智未開,每到天災人禍,無助的百姓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佛,在居心叵測的蠱惑之下,愿意以今生之死,換取來生的幸福美滿,死了都以為自己是遵照神圣的旨意行事。
這種類似的暴動事件,哪怕到了民智大開的20世紀都還發生過,X功的邪教教主利用起來的狂熱信徒,不但包圍帝都中—南—海,還被蠱惑著自焚于帝都廣場,影響之大,舉世悚然。這起事件,背后似是有老美的影子。
而對付這種利用宗教教義造反的,最好辦法并不是動用軍隊從民間開始鎮壓,那樣只會將事情鬧大,就算鎮壓下去了,也會損失慘重,還會遺留下無數仇恨,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核心教眾抓來屠殺。就像楊廣對付宋子賢那樣,只是殺了他本人和千多名核心教徒,及時的制止了一場大規模造反的發生。
而渤海郡的轉輪教背后同樣有人在搞事,若不將這伙人扭出來,徹底根除,用不了多久,又會搞出新的邪教來蠱惑人心,這也是楊侗沒有急著下手的原因;
其二、渤海郡南面,便是隋朝大業中后期最著名的造反者圣地——豆子崗。造反分子每到事態不妙之時,就會迅速轉到豆子崗,那里是沼澤地帶,朝廷大軍很難剿滅,轉輪教的幕后者打的恐怕也是這個主意,只是此人并不知道豆子崗和另外一個造反天堂——清河高雞泊,全被楊侗開發成了良田。但是除了這兩處造反圣地,渤海郡以北的河間郡還有狐貍淀、白洋淀等尚未開發沼澤地可以藏身,所以,楊侗沒有可以將之一網打盡的準確情報之前,沒有著急下手。
“末將李芝參見圣上!”不一會兒李芝進入大殿,宣政殿是常參的正規宮殿,只論君臣,不述私人情誼,所以他并沒有向祖父李景和諸位大員行禮。
“李將軍免禮!”楊侗手臂虛抬,示意平身。
“多謝圣上。”面對著濟濟一堂的文武重臣,哪怕是身為李景之孫,自幼見多識廣,可是李芝此刻也難免有些緊張起來。
高高在上的楊侗見到李景對‘不爭氣’的孫子狠狠瞪眼,禁不住笑了起來。軍人,總是讓楊侗心生親切之感,面對大隋的鐵血軍人,總是多一份寬容,說道:“你也是參與過多場大戰的人,你怕什么?就這老鼠膽,可不像是朕帶出來的兵啊。”說著還故意撇了撇嘴,狀似不屑。
老鼠膽?
李芝有些惱了,即便是激將法,也沒必要這等損人吧?當即高聲道:“回圣上,末將不怕。”
楊侗滿意的點頭道:“這才是朕的兵,不負朕望。”
還別說!
軍人真就吃這一套,一經楊侗這么說,李芝傲然的昂首挺胸,之前緊張兮兮的神情蕩然無存。
“你奉命調查轉輪教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了,和大家說說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邪教。”在座的都是最可信的心腹重臣,楊侗也無須避諱什么。
“回圣上,這個轉輪教其實和以前的彌勒教差不多,都是以佛家教義掌控人心。但是末將半年明查暗訪,發現轉輪教并不是真心得到百姓的擁護。”
“理由呢?”
“大業九年,博陵唐縣宋子賢以彌勒為名,圖謀襲擊武皇帝,后來被朝廷及時撲滅,各地官員將之斥責為邪教,讓百姓分辨是非,當時在冀州影響極大,到了今天,還不滿九年,而轉輪教所行之事,與彌勒教如出一轍,百姓們視之如洪水猛獸,這是其一,其二,渤海、河間、博陵、平原等郡多是圣上安置將士家眷的集中之地,這些將士家眷更信朝廷和官府,另外很多百姓之前是流民,他們也一樣相信朝廷、擁護朝廷,還有就是河北戰爭結束沒有幾年,百姓們都忙著修屋種地,忙著發家致富,都沒有時間拜轉輪教;其三、朝廷為了限制佛道無度膨脹,將那些偽道士、賊和尚一網打盡,這也讓百姓們意識一萬個出家人,恐怕沒一個是真的,連道士、和尚都不信,百姓怎么可能信奉這來路不明的轉輪教呢?”
“那渤海郡數以萬計的信徒又是打哪來的?”
“是地痞流氓和勒令還俗的賊和尚!”李芝看了楊侗一眼,又說道:“地痞流氓稱王稱霸、為害鄉里;而被迫還俗的賊和尚習慣了奢華生活,根本不愿下地耕種,這兩類人有好吃懶做、欺壓善良百姓的共同特點。而轉輪教拉攏的就是這些人,指使這些人拉幫結派、禍害平民百姓,百姓大多抱著息事寧人的想法,沒辦法之下只好加入轉輪教,可一加入就被這些人控制住了,被迫供奉家財,善良的百姓有苦難言…”
楊侗聽到地痞流氓和賊和尚為禍鄉里,強迫百姓加入轉輪教,心中惱怒萬分,他努力克制心中的怒火,問道:“地方官府的官員,都死了嗎?”
“南皮縣、鹽山縣的官員都從轉輪教之中得到重利,是轉輪教的乘涼大樹。”
“砰”
楊侗一張俊臉都扭曲起來,沉重的御案被他一腳踹飛,御案之上的奏疏飛出去老遠,那一方琉璃硯臺落在地上“叭”的一聲粉碎。
剎那之間,空曠的大殿一片寂靜。
文武百官噤若寒蟬。
“臣有罪!”
“臣有罪!”
過了片刻,回過神來的吏部尚書房玄齡、民部尚書楊師道、刑部尚書魏征、御部尚書劉政會出列請罪。
吏部用人失當,失職。
民部不聽民意,失職。
刑部執法不嚴,失職。
御部監督不力,失職。
楊侗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心頭怒火,說道:“罰你們每人俸祿一年,可心服?”
四名尚書不約而同的說道:“臣心服口服。”
“入列吧。”
“喏。”
大隋擴張得太快,地方官員嚴重不足,無人可用之下,致使一些德才低下的人也當起了地方官,而且朝中重臣的心思大多放在敵人和新收地盤之上,所以顧不了大后方,這出了問題也很正常。這些問題楊侗心知肚明,但是沒辦法,有些態度必須要表示出來,否則朝廷法度有個屁用啊。受罰四人也明白楊侗的無奈,不然就不單純是一年俸祿這么簡單了。
“世家當官謀國,不法小吏當官則是謀財…都不認人省心吶。健全的法度、監督、教育機制必須盡快完善,刻不容緩!回去以后,四部組建十幾支巡視隊伍,深入各地暗訪,務必將害群之馬繩之以法。”
“喏!”
“朕失態了!”望著一地奏疏,楊侗搖了搖頭,也懶得去理會,向李芝說道:“你繼續。”
“是!”李芝應了一聲,又說道:“轉輪教組織嚴密,有點類似朝廷武官制度。自上而下,分別是佛祖、佛爺、佛子、佛孫、佛徒。佛徒是他們最低的職務,一個佛徒管一百名信徒,佛孫管兩個佛徒、佛子管兩個佛孫,佛子上面有九個佛爺,一人佛爺管九個佛子,而轉輪教教主有佛祖和轉輪王兩個別稱。至于這個轉輪王長什么樣子,誰也沒有見過,據說他在宣揚佛法時,身后出現一個尊青煙組成的巨大彌勒佛,這個青煙像凝而不散,所以很多人信以為真。而且彌勒佛在陽光之下閃閃發光,因此大家看不到他的長相,信徒擔心得罪所謂的神佛,也不敢看。”
聽到‘陽光’的時候,楊侗覺得這‘彌勒佛’或許是畫在一面凸透鏡上,然后照到轉輪王身后的幕布上;也有可能是空心玻璃做的彌勒佛,往里頭灌上濃煙,自然就凝而不散,玻璃閃閃發光很正常。至于魔術之類的辦法,就不是楊侗能夠弄清的了。
“南皮和鹽山的縣令、縣丞是轉輪教的四個佛爺。”李芝又說道。
“這么說來,轉輪教皆是一群為非作歹之徒,朝廷將之誅殺,乃是為民除害的正義之舉了。”楊侗明白了,也放心了。有被迫成信眾的百姓支持,事情就簡單了,只須抓住這四個佛爺,就能順藤摸瓜搞到轉輪教。
李芝點頭道:“正是如此。”
“圣上。”這時,工部尚書姜行本出列,躬身一禮:“不管是以前的彌勒教,還是現在轉輪教,它們之所以發展得這么快,歸根到底還是地方官員從中獲得了錢財,默許了轉輪教的擴張。”
“姜尚書此言極是,微臣這里有一點補充。”
禮部尚書杜如晦先是贊同了姜行本,然后向楊侗行了一禮,說出了自己的主張:“佛家教義大多是有利天下安定的。但是它畢竟是外來教派,雖然在中原繁衍了數百年,可是其經文教義有著太多番邦風俗,即便吸納了中原百家思想加以改進,讓其變得更加符合中原王朝的世道,卻還是很多能夠讓心懷叵測之輩加以利用的理念。最典型的就是佛家倡導的轉世輪回之說,僅此一項,就被無數不軌之徒加以利用,僅在我大隋王朝就出現很多個,宋子賢和向海明自稱是彌勒轉世、朱粲自稱是迦樓羅王轉世,這個轉輪教主也是以彌勒佛自居…還有很多反賊也以佛家中的佛佗自稱,這也蠱惑到了蒙昧無知的百姓肓從。而我中原百家可沒有什么轉世輪回之說,即使黃巾起義算到道家頭上,可太平道也是張角自己發展起來,和轉世投胎并沒聯系。所以,佛家轉世輪回這一條必須刪除。”
“最最令人深惡痛絕的一點,是佛家教義認為和尚是六根清凈化外之人,父母含辛忍苦的把他們養大,可他們卻六親不認,最終讓一個個美滿家庭破碎,造成了不計其數的人倫慘劇,父母妻兒都不認了,當然也不會把帝王、律法放在心上,晉朝之時甚至有一名無君無父的和尚寫過一篇為何不敬帝王的文章,這也意味著,他們根本沒有把皇帝和律法放在眼里,若是真心向佛的還好,若不是呢?是不是可以用‘化外之人’的名義為非作歹?若為加以管事,如何得了。”
“而佛家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時不時集結信徒宣傳佛法,他們總是提前幾個月放出風聲,讓天下信徒往宣講佛法之地集中。要是宣講佛法的和尚有大名望,短短幾個月就能召集幾萬、十幾萬人,給當地穩定造成了極大安全隱患。這也是佛家特有的習慣,我們本土教派可沒有這種大規模集會。如果只是單純導人向善也就罷了,要是組織者是心術不正之輩,且當時又有天災人禍等事發生,轉眼就能煽動信徒鬧事,給朝廷帶來極大麻煩,若不加以限制,必有混亂之事發生。”對佛家深惡痛絕的正統文人杜如晦,借助轉輪教一案,開啟了‘炮轟’佛家言論。
諸人紛紛頷首,楊侗問道:“杜尚書認為朝廷如何監管?”
杜如晦從容的答道:“關于這一點,歷朝歷代都已經意識到了,是以管理僧眾寺產的機構應運而生,但這遠遠不夠。比如眼下,管理佛道的便是禮部的祠部司,由祠部郎中掌管,只是存在權責太小、人員不夠等缺點,根本管不了遍布天下的佛徒。因此,微臣建議擴編祠部司,并且制定一套詳細法則,對各種教派予以約束監管,決不可聽之任之。眼下就可以借限佛之契機,勒令佛家將不合理教義刪除,否則不準傳道。而針對佛家集會這方面,則以寺院為個體來設限,規定寺廟三年或許五年才能搞一次集會,并且嚴格限制規模,信徒超出規定人數,則以集合謀反論罪。”
“臣附議,眼下我朝限佛、偽唐滅佛,理由都是將假和尚、賊道士一網打盡,還佛道清白之身;在這些行動之中,隋唐兩朝都站在道德的高度之上,所以得到佛道信徒大力支持,這正是天賜良機,過了這個村,以后就沒有這個店了。”楊恭仁出場附和。
眾人亦是深表贊同。
朝中這些重臣皆是見多識廣人中俊杰,心知佛家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若能將其控制在法度之下,則和儒家一樣,是朝廷穩定天下的得力助手,反之,則是淪為動搖朝廷根基的隱患。所以必須借助人人高喊著打擊賊和尚、假和尚的契機,將陷入歷史低谷的佛家納入法度的管理之中,哪個和尚、哪個寺廟不按規矩來辦,便以假和尚論處,百姓只會拍手稱快;要是過了這個風潮,再想橫加干預就困難了,所需人力物力要比眼前高出無數倍,弄不好還會導致佛家的狂熱信徒群起造反。
“諸卿能對佛道如此重視,朕心甚慰。禮部祠部司擴編一事朕同意了,但迫在眉睫的卻是各項約束制度,刑部、御部、大理寺派出精通律法之官員配合完成,先把大框架執行下去,細則以后慢慢完善也不遲。”
“喏。”四位大臣齊聲應命。
“此外,還要加大民間的宣揚力度,讓百姓知道,除了朝廷認可的教派,擅自創立的皆為謀財害命的邪教,舉報有獎。”說到這里,楊侗想到了一個辦法,接著說道:“為了讓百姓能夠辨別是非正邪,禮部對朝廷認可的寺廟道觀頒發牌匾,要求他們懸掛在正殿最醒目之處,沒有這塊牌匾的寺廟道觀皆為謀財害命的邪教組織,為了進一步規范秩序,地方官府每年巡查一次,若是連續三年存在不合格的地方,則強制收回牌匾,收繳全寺和尚、全觀道士的名牒,將之遣散。”
“圣上之法甚妙!”房玄齡拱手道:“微臣建議將此牌匾比照進朝廷官員服色,設為緋、綠、青、黃、白、黑六色,最開始皆為青色,一年之內有好名聲者,則依次升為深青、淺綠、深綠、淺緋、深緋,名聲不好的,則降為深黃、淺黃、月色、純白、黑色。五年之后,一律換為青色,又從青色開始,這樣一來,孰好孰壞一目了然,為了得到官府支持、百姓信奉,即便不用官員時刻監管,各個寺廟主持、道觀觀主自己就會對下面的人嚴加管事,和尚道士也就不敢為非作歹了,這樣也能減少朝廷和地方官府的壓力。”
“房尚書此法不錯,準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