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各大勢力中,蕭銑目前是大隋之外勢力最大的一支,強盛時期,他的疆域東至九江,西至三峽,南至交趾,北至荊州,沃野數千里,牢牢的占據了荊襄這個產糧重地,軍隊在巔峰時期,高達四十萬,風頭一時無雙。
但真實如何,只有蕭銑心知肚明,軍隊雖然號稱四十萬,但大都是烏合之眾,裝備簡陋,戰力極其低下,能戰之士只有五六萬人,這也是他的根基所在。而數千里疆域數的那些太守、縣令也只是表面上接受他的統治,實際上各郡都是國中之國,軍政之權全被地方豪族把持,他的政令只對長江以北有效,內部存在的問題,也是他老挨林士弘打的主要原因。
這天,蕭銑于皇宮之中接待了到訪的大隋禮部尚書杜如晦。
杜如晦是從洛陽來的,到了南陽之后,由一萬精騎護送入境,規格相當高調,這未嘗沒有威懾之意。他的主要任務是讓蕭銑表明態度,如果蕭銑繼續在降與不降的問題上模棱兩可,那隋軍就直接拿下義陽、漢東、安陸和永安四郡,從而對舂陵唐軍就進戰略包抄。
“蕭公,唐軍在舂陵集結了十多萬精銳之師,形勢相當危急,圣上擔心來回交涉耽誤時間,所以直接派精騎入境,事先沒有商量,請蕭公見諒。”
“哪里!我怎么會怪圣上,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杜尚書的到來使我不用擔心北方的唐軍了。”
“蕭公鼎盛之時,擁有精兵四十萬,雄踞南方,風頭無雙,怎么沒從各郡調集軍隊嗎?”
“冷暖自知!冷暖自知!”蕭銑長嘆一聲,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用隱瞞杜尚書了,我的四十萬大軍包括了很多很多僚蠻部落的軍隊,實際上他們并不接受我的統治,也指揮不動這些軍隊,之所以把他們納入管理范圍,一是營造出浩大聲勢、震懾四方,二是安撫僚人,讓他們不要在我身后搞事。而我能夠掌控的軍隊實不足十萬人,這里至少有一半在南方維護地方安全,如果地方無兵,我很擔心被桀驁不馴的僚蠻人洗劫,這樣一算,我能調動的軍隊只有五萬人左右,其中三萬部署于南郡,兩萬部署在安陸,而唐軍卻忽然在舂陵部署了十多萬人,壓力真不是一般大。我以為他們打不在朝廷大軍,又調頭來對付我,寢食難安吶。”
看他滿布郁悶之色的臉,杜如晦不禁莞爾。其實這種事情唐軍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每次敗給大隋,就拿蕭銑出氣,當唐軍的士氣上來了,又去北方和大隋干仗,戰敗之后還是轉過頭找蕭銑出氣。唐軍這樣欺負人,蕭銑能不郁悶?
“蕭公也不必擔心,唐軍出舂陵郡的時間太晚,出其不意的戰機已經消失,唐軍現在想殲滅你們并不現實。實際上,李淵從南陽張惶逃竄至襄陽,便迅速打造漢水防線防備朝廷大軍,他以為漢水是天險,朝廷大軍過不去,而舂陵的白水卻沒有漢水寬闊,因此派李孝恭馳援舂陵,他首要之敵是朝廷大軍,而不是你們,唐軍要是從城里出來攻打你們,正好給了朝廷殲敵于野外的良機。圣上就是讓我告訴蕭公,這個對峙不會太長,半年到一年之間吧!希望蕭公做好準備,尤其是自身的糧食要保證。”
蕭銑說道“荊襄是產糧重地,這個問題倒是不大,我們早有與唐軍長期對峙的準備,因此在南郡、安陸等重要地方都囤積了糧食。對了,圣上也在南陽嗎?”
“圣上嫌戰爭規模過小,覺得打著沒意思,便拿偽唐淬煉練將,像羅士信、薛萬均、秦瓊等人,都要在戰爭中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帥才。”
“…”蕭銑聽得眼珠子都快掉了,羅士信、薛萬均、秦瓊這三個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個個都有不凡的表現;尤其是搞死了幾十萬突厥精銳的秦瓊,在楊侗眼中居然還不是帥才,這心,得有多大啊?這要求得有多高?
旁邊聆聽的岑文本問道:“不是說朝廷要打李密嗎?”
杜如晦微微欠身道:“朝廷確實是決定先打李密的,可薛萬均大將軍一不小心就打破了朱陽關,所以這邊稍微快了一些,至于李密那邊依舊在打,只不過進展稍微慢一些罷了!”
岑文本愣了一下,又問道:“朝廷決定同時對付二李?”
“很難嗎?”杜如晦反問。
“…”岑文本感覺沒辦法聊下去了,他們被李唐、林士弘蹂躪得死去活來,而在杜如晦這話之中,最強的李淵和李密都成了小孩子,一推就倒。
這時,有侍衛來報:“梁公,唐國禮部尚書溫彥博來訪。”“呃?”
蕭銑、岑文本盡皆一愣。
杜如晦將二人的臉色都看在了眼里,起身笑道:“我回避一下吧。”
“不必!”蕭銑十分精明,他知道如果杜如晦回避,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反之,杜如晦全程看著聽著,就什么問題都沒有。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杜如晦復又座下。
蕭銑微微點了點頭,道:“讓溫彥博來見我。”
“喏!”
不一會,溫彥博獨自一人來到了殿內,看了主位上的蕭銑一眼,行禮道:“唐使溫彥博,參見梁國皇帝陛下。”
“唐使誤會了,我現在是大隋的江陵郡公。”自從決定歸隋,蕭銑已經去了帝號,但以楊侗冊封的江陵郡公自居,還是第一次,原因嘛,自然是因為旁邊有個杜如晦。
“江陵郡公”
聽到這個封號,溫彥博眼中頓時精光一閃,立刻一臉鄭重道:“拜見江陵公。”
蕭銑示意道:“先生請坐!”
“謝坐!”溫彥博施禮入座,目光不自主的分別看了岑文本、杜如晦一眼,都不認識,而且杜如晦因為趕路的緣故,也沒有穿大隋的朝服,致使溫彥博以為對方是蕭銑的臣子。
“唐軍陳十余萬精銳之師于舂陵,眼下交戰在即,唐皇卻遣先生為使,不知有何指教?”蕭銑問道。
溫彥博拱手道:“蕭公誤會了,我大唐并非與蕭公為敵,實乃是要與暴隋決一死戰,在下此來,便是向蕭公說明緣由,以免傷及兩國和氣。”
“和氣?”蕭銑嗤之以鼻,“唐軍動不動就入境侵犯,侵占我大大量國土,傷我將兵無數,我不知道和氣何在。”
說到這個蕭銑就冒火,爭霸天下是你死我活之事,你滅了我我也認,可你李淵專門拿我的兵來練兵,這就過分了。
“圣上讓在下過來,便是消除誤會的!為表誠意,決定將夷陵、競陵等原屬于蕭公的國土盡數歸還。”
“如何歸還?”蕭銑臉上露出一絲意外。
“等我軍擊潰隋軍之后,便會一一歸還。”
蕭銑氣壞了,這跟白說有什么區別?打敗了隋軍,李淵會退給我才怪,不過他也沒發火,沉默了一陣后,問道:“不知唐皇需要什么?”
溫彥博搖了搖頭:“圣上只需要一個堅定的盟友,說句直白的話,若我大唐沒了,貴國也是危在旦夕,蕭公才學過人,必知唇亡齒寒之理。”
岑文本問道:“那你們為何不去找林士弘和李密?他們難道就不是堅定的盟友了?”
溫彥博說道:“在下也不必瞞蕭公和兩位先生,以前有王世充和竇建德在側,暴隋無法安然南下,我軍奪取河洛,作為緩沖,徐徐圖之,必可揮師北上,但如今暴隋實非一家可敵,若我南方各種諸侯繼續攻伐,不抱團取暖,必定讓暴隋一一殲滅,此時正需要天下英雄合力,挫敗暴隋,也因此,圣上準備聯合天下英雄抗隋,除了蕭公,李密、林士弘、孟海公也在邀請之列,并已取得共識,只要聯盟一成,必可擊潰暴隋。”
“呵呵!”這時,一陣滿是嘲諷之意的笑聲在殿內響起,溫彥博轉而望去,只見杜如晦滿臉不屑的看著溫彥博,道:“李淵真是給了好大一個夢。”
“你是何人?”溫彥博凝視著杜如晦。
杜如晦拱了拱手,道:“在下乃是大隋檢校禮部尚書杜如晦,很是巧合,在下也是剛到未久。”
溫彥博心下一驚,這確實是太巧合了,如今看來,劉文靜的離間之計怕是不成了,他拱手還了一禮,徑直向蕭銑說道:“蕭公,您應該知道隋帝干的都是謀人家業的事兒,蕭公一旦投降,則會立刻失去一切,甚至身家性命難保,畢竟在隋帝眼中,圣上和蕭公都是反賊,蕭公認為他容得下你嗎?”
蕭銑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難道唐皇就不一樣了?”
“當然不一樣,在下方才說過,大唐和蕭公是榮辱與共的關系,盟則利、分則亡,以后大唐取得天下,也會效仿周世宗,不會要蕭公一城一地,讓梁國在這片大地,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周世宗乃是北周明帝宇文毓,在他登基為帝的第二年,北周攻滅了位于長江上游郢州的南梁殘余。另外扶植蕭衍的孫子蕭詧在江陵建立后梁,雖然蕭氏延繼著國統,但后梁實際上是附屬于北周的一個政權,國小力弱,仰人鼻息,最終在開皇七年被隋朝廢除。后梁傳宣帝蕭察、明帝蕭巋、后主蕭琮三世,存在三十三年。由于蕭氏歷代子孫對北周、隋朝十分恭謹,蕭氏子孫也一直受到善待,蕭巋之女還成楊廣的皇后,另外那個生下楊杲的蕭妃,也是蕭氏女兒。也因此,后梁被廢后,蕭氏在隋朝與江陵仍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而蕭銑則是蕭巋弟蕭巖之孫,他之所以在起兵之初發展得那么快,跟蕭氏先祖在荊襄大地的名望有直接關系。
溫彥博說李淵愿意效仿北周王朝,實則是暗示蕭銑,覆滅了后梁國的隋朝,不可能讓你活下去,因為楊侗不希望蕭氏子孫再出一個蕭銑。
“蕭公,溫先生說得沒錯,圣上不撒謊、也不屑撒謊,蕭公降隋之后,蕭公治下的所有郡縣都會改建,會重新安排郡守、郡丞,縣令、縣丞,實行文武分制、執政監督并立,而文帝擬訂的——不得在本郡任職、任滿四年必換他處的官制也會貫徹到底。”溫彥博的忽然到來,正好給了杜如晦談明條件的理由。
“蕭公,您聽到了吧!”溫彥博微笑著看向蕭銑,接著說道:“你要是降隋,將會一無所有!連自己的性命也無法保障。”
杜如晦失望道:“在下聽說薛道衡、李綱贊譽溫氏三杰皆有宰相之才,甚為仰慕,如今一看,讓生令人失望。”
“請杜先生指教。”
“有道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我大隋想的是千秋霸業,而不是偽唐追求的偏安一地,我大隋必須實現事實上的政令統一、軍令統一。絕不允許國中之國的存在!”杜如晦看向蕭銑,又繼續說道:“蕭公,大隋行事,素來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絕不會有偽唐這種荒唐的條件,因為大隋有能力、有實力殲滅所有不服從大隋的勢力,不需要向任何人妥協一天,更不屑用行騙的手段來欺騙人,但同時,我大隋的承諾才是真話、才是誠意、才會履行。而溫先生說的,就未必了。”
蕭銑看了臉色難看了溫彥博一眼,又向杜如晦問道:“為何?”
“很簡單!”杜如晦微微一笑:“偽唐現在只剩下巴蜀比較完整,但我大隋只須殲滅舂陵的唐軍,巴蜀又能堅持多久?當然,我們也可以把這十幾萬唐軍牽制在舂陵,然后派奇兵從雍涼地區殺入巴蜀,這樣偽唐完得更快,”
溫彥博首冷然道:“說得好像真的一樣,既然這么有把握,為何不直接進軍巴蜀?”
“圣上還年輕,覺得還有幾十年的時間開疆拓土,偽唐、偽魏還有練將練兵的價值,暫時還不想滅掉你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圣上嘗試著跟世家和解,到了一定時候,這些世家自然會爭著把李淵父子的人頭送到洛陽來。不過…”杜如晦笑瞇瞇的看著溫彥博,“不過你們太原溫氏,是支持李淵謀反的頭號世家,肯定不會得到圣上的赦免。”
“杜先生,真以為可以為欲為的吃定我們了?”
“對,實力就擺在偽唐邊境,相信溫先生也看到了,否則的話,李淵也不會委派溫先生前來南郡,如果李淵稍微有一點底氣,也不會說出劃土而治的謊言了,連三歲孩子都知道天下只有一個皇帝,我想連溫先生自己都不會信!”杜如晦提高了聲音,對蕭銑說道:“依在下看來,李淵自始至終都沒誠意,他是以權、利麻痹蕭公,一旦大隋的軍隊調往江淮一帶,李淵對付的第一個人就是蕭公,因為他根本就沒膽量跟我大隋較量,否則的話,也不至于一仗未打就逃回襄陽。而據在下所知,李世民的幾萬殘兵已經從淅陽調入襄陽,這是打算干嘛?無非是以盟約麻痹蕭公,然后從荊山山麓攻入南郡長林縣。”
“你胡說。”溫彥博面色煞白的打斷了杜如晦,這家伙竟然把他們心思看穿了。
“其實每個人心中有數,在下是不是胡說都不重要、溫先生也不重要。現在重要的是蕭公,你能不能守得住漢水之北的國土?到底是為蕭氏大業博上一把,還是為了惠妃,徹底放下不切實際的幻想?”
杜如晦圖窮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