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道一席話,好比熱油入水,登時便炸響開來。
寬闊空曠的大德殿內,百幫代表紛紛討論起來。不似先前那般輕聲說、小聲傳,這回,沒人拿捏著音量。
有說司空山到底底蘊深厚,兩名宗師境殺手襲擊之下,都能保存完好無恙,僅僅毀了一座坊鎮。
又有對此表示質疑的,百余名殺手,其中還有不少一、二品修為的,什么樣的殺手組織有這樣的大手筆?
還宗師境,當宗師是大白菜吶?
不過,這樣的質疑聲,很快就被淹沒。
有將自家門下、族內子弟,送來司空山‘進修’的門派與世家,憤恨地表示,自家晚輩可就死在那晚;早在接到消息后,他們就送來拜帖,可司空山卻以忙于整頓、修繕為由,給擋了回去。
“怕不是,藏著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嘈嘈雜雜半炷香功夫,半數以上的來客,得出以上這個結論。
草率嗎?
并不。
實際上,這些有晚輩死于那晚夜襲的門派、世家,早就心懷不滿,疑竇叢生了。
此時,不過是將三個月里積累下來的猜疑,匯總、交流,然后集中傾泄了一波。
很快,矛頭就指向了司空山。
這其中,某幾位的引導型言論,起到了撥冗、推動的關鍵作用。
云鬢高挽、儀態端莊的熒惑星君,一雙柳葉眉微微顫了一下,顯然已失了耐心。
若非雀星君為后土閣七武士療傷,動用了少許真元,此時閉關凝修,當也用不著她來配合洞明子,主持這般無聊之事。
七位星君中,就她與雀星君兩位女子,此番來客中亦有不少女掌門、女當家,當真是推都推不掉的差事。
“唉!”
熒惑星君輕輕一嘆,保持了許久的端正坐姿,險些泄氣歪倒。
“師父!”
她身旁,那位一身流云飛紗袍、生得唇紅齒白的男弟子,以手掩口,出聲提醒。
熒惑星君微微傾斜了半寸的上半身,不著痕跡地回歸原位。并同時,稍稍扭動了下發僵的脖頸。
隔了幾十丈外的范賢,看的也是一樂。
這位表面看上去端莊女仙楷模的師叔,內心當真是五彩斑斕啊!
不耐煩、焦慮、忍耐、放空,放空、忍耐、焦慮、不耐煩,如此循環往復。每循環一次,焦慮值就穩步上升一格。
以上,便是這位師叔,過去半來個時辰的情緒波動圖。
而洞明子星君,就簡單多了。
從一開始的成竹在胸,到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錯愕,再到細思對策的焦急與克制。目前,穩停在一分錯亂、三分焦急加六成‘我定能想出對策’的篤定自信。
未到發時,靜觀其變。
范賢繼續保持腦力高速運轉,暗中觀察在場所有人反應的同時,將大部分心力放到尋找那個操控‘非人老道’的傀儡師上。
傀儡術,玄門九支之一。
事實上,玄門九支中有不少都是脫胎于奇門一道。在數千年的演化之中,慢慢形成了一套新的修行功法。
譬如,什么都沾點兒的天下第一大抄——陣師;與奇門禁術——搜魂術,有許多相通之處的念師。
以及,奇門陰陽九遁之人遁的降維版,傀儡師。
這三個多月里,范賢的黑眼圈可不是白熬出來的。
——深海云母所制的仿真面具,除了佩戴舒適、仿若無物,表情自然生動之外,最高能處在于,還能呈現出類似于臉紅、憔悴之類的細微變化。
在極其密集的工作量之下,范賢仍然堅持利用碎片時間,大致了解了一下奇門秘術——陰陽九遁。
至此,玄門九支氣師、念師、鏡師、祝女、地通、咒師、陣師、傀儡師,以及玄門老祖的‘親兒子’正玄道。
悉數于范賢面前一一亮相。
雖不得其要領,無深入了解。但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這傀儡師,便是走了捷徑、刪減速成版的人遁之術。
人遁,需術者常年累月將自身之精、氣、神,貯藏于借體之中,以此與借體達到完美契合。
而傀儡術,就簡單粗暴多了。
制做傀儡,以精神力念線操控之,面都不露便可殺敵于無形。
修為越高的傀儡師,可操控的傀儡數量就越多、可達到的有效操控范圍就越廣。
但有一點,無法做到。
如何發聲?
這‘非人老道’無論是制作工藝還是內里模仿心跳、呼吸、罡氣流動,等這些細節,都佐證了一點。
——背后操控的傀儡師,道行高深,品級必然不低。
保守估計,起碼二品。
但是,能令傀儡說話,那就真的是匪夷所思。
非人哉?
哪怕是自家后土閣,與他同輩的姚師兄、姚師姐,那般精通人遁,都做不到令借體開口說話。
這可不是修為、功法的問題,這特么是科技樹沒點亮的大限制啊!
若是類似于千里傳音什么的,在場這么多高手,不可能感知不到。
且,所謂的‘千里傳音’功法,需耗費不少精神力,實際上除了酷炫炸天能裝個十三、達到一定威懾作用之外,壓根沒球用。
所以,這門功法基本上已被淘汰,絕跡江湖了。
暫時排除可能性極其低微的傳音功法,以及完全不可能的擴音器設備,最接近真相的就是。
腹語術。
這門‘口藝’,并不難練。
腹語將氣息在腹腔調和,打在聲帶的特殊部位,聲帶被動震動,形成的一種特殊發音技巧。并非指的腹部發音,實際上腹語表演者嘴巴大多微微張開,形成小口。
——以上解析,來自秒懂百科。
所以,在確定了那老頭不是人之后,范賢花了約摸半刻鐘時間,觀察場間三百多位來客面部表情后,很輕松便找到了那個與傀儡師唱雙簧的腹語者。
就、有點點意外的說。
居然是個長得還不錯的妹子。
不僅用腹語術發音,還將一個老道的語調模擬得那么到位,就這,范賢愿稱她為口活第一人。
那一身水藍長裙、梳著雙辮的妹子,距離非人老道不遠,顯然是怕離的遠了,被旁人聽出破綻來。
搜索了一下記憶宮殿最淺層區域,此女身前坐在次座上的婦人,來自姑蘇青丘阮氏。
暫時來說,還無法下定論,這姑蘇青丘阮氏與那暗中搞事情的傀儡師,是一伙的。
老規矩,稍后覷個機會,先從妹子下手。
“星君大人,可否如實告知,那兩名宗師境,實力到底如何?真有宗師修為,還是邪門歪道使了什么催發功力的邪術?”
次座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起身拱手如此問道。
;洞明子星君沉吟兩個呼吸后,答道“苗少俠,此問老朽可當真答不上來。
那二人來去匆匆,期間未曾展露多少修為,只落下兩刀,力撼坊鎮。劈斷坊碑、屋宅,刀意凌厲,確有勢不可擋之象。
但,其究竟是真實修為便如此,還是使了何種邪功,老朽也無從得知。”
范賢看了那苗姓青年一眼。
又來一個搞事情的。
這本就是個偽命題。
無論洞明子星君如何作答,都無從佐證。
果不其然,那苗姓青年當即輕哼了一聲,頗有幾分不敬的意思,道“哦,星君這話似前后矛盾。
星君先前說,那兩名宗師境來去匆匆,未作停留。現在又說,劈了兩刀,毀了坊鎮。
那到底,晚輩該信星君哪一句呢?”
此人似笑非笑的面容上,隱隱透著幾分被他抓到了話述中的把柄那種小人得志的嘴臉。
就…很、欠、揍。
此時此刻,最忌諱的就是接他的話茬,解釋那所謂的前后矛盾。
“心中有惑、目中有障,自然見山不知山、聞水不知水。本門受創一事,有勞少俠掛心。
但,若少俠心中欲知之事,與本門無關,還請自去。”
漂亮!
范賢方才心底還有些小小的擔心,怕老人家一時不察,掉入對方的語述陷阱之中。
看來,當真是多慮了。
不愧為奇門一道善衍算的星君。
范賢此時也終于明白,為何門內會讓洞明子星君親赴京都了。因為這位老人家,當真是有幾把,不,幾十把刷子的。
在毫無準備而對方顯然有備而來、事先碼好了臺詞的情況下,洞明子星君絲毫不亂地反將一軍。
這兒是司空山,是奇門一道源起地,爾等若真心來慰問,吾門自然不拒人千里外。
但若居心不正,那就,滾、吧。
那苗姓青年顯然沒料到這位老星君居然這么犀利,一時間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應對。
此時,距離他五個座位開外的一名微胖中年人,雙手拍在椅子扶手上,發出一串謾笑。
笑罷,此人起身道“看來,吾等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登門拜會,在星君眼里,那是存心不良啊。
罷了,罷了。各位,鄭某小門小戶,高攀不起家大勢大的司空山。自去便自去,哼!”
說罷,此人一甩衣袖,自以為很瀟灑地扭頭便要走。
三個江湖‘熱心’同道,‘好意’上前將此人拖住,勸慰了幾句。
這人扭頭,望向幾十丈那頭的兩位星君、及左右兩邊首席客座上的大宗門代表,一副‘你們皆醉我獨醒’的痛心疾首模樣,道 “鄭某最后說一句。
大家都是江湖同道,此次遠道而來,不就是關心司空山遭受襲擊一事么。
大家想要多了解些歹人的底細,又有何錯?
苗少俠說話是耿直了些,對星君有些不敬,但貴山門也太過以勢壓人了!
怎的,是查到了那殺手組織的底細,不愿與我們江湖同道言說?還是自身有何隱秘?
司空山門內之事,大家自是不便過問,但星君這般言語,我鄭某人就不得不懷疑,司空山遇襲一事,究竟因何而起了。”
在?識數?
還一句。
無人關注的角落里,范賢不禁翻了個白眼。
三人熱心的江湖同道,有打圓場的“欸,鄭掌門,星君他老人家肯定不是這個意思。司空山先前遭了難,這心情難免不太好。”
有附和的“鄭掌門說的在理。不然,為何萬劍宗無事,就近的劍閣也無事,偏偏司、落星鎮被襲了呢?”
連拉帶踩,有點水平。
唰,客座首席那邊,數道目光投來,如刀般聚集在說這話的男人身上。
而更多投向客座首席位置的目光,則來自于次座及次座以下,二流門派、世家代表們。
此時此刻,他們深有同感。
要是那批夜襲落星鎮的殺手,是沖著挑掉江湖頂級門派、世家,顯自身威名去的,司空山算一籌,但萬劍宗與同屬川南地帶的劍閣,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聽那顧非煙說,大宗師顧絕閉關三年,意在參悟極天劍意。
此時去襲,豈非是最佳時機?
合兩名宗師境之力,大宗師未必殺不得。
退一步說,就算抹殺不去,當也可誤了顧絕登鼎成為當世第一位彌羅劍仙的機緣。
而那劍閣的蕭神庭,聽說與大盛天朝某一品大員很不對付。若能摘得他的頭顱,少不得能去邀得巨額賞金。
所以,為何獨獨是司空山遭了殃?
還有,那什么森羅殿,聽都沒聽說過。
“你聽說過?”
“沒有,你呢?”
“我也從未聽聞過這一名號。”
“這江湖上,可少有我聽風谷不知道的事兒。”一手執折扇的中年男子,摸著自己的山羊胡,很有派頭地說道 “干人命買賣的武傭行,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有風魔幫、斂金門,還有西域的鳩泣山;
近個十來年最活躍的,當屬東都太平莊與江南一品堂了。
這個森羅殿,鄙人可是從未聽聞過啊。”
所謂武傭行,便是殺手組織的統一叫法。
這種組織也不是只干殺人的勾當,偷、搶、截道,反正只要有錢,客戶讓干什么就干什么。
唯一的底線就是,不能明面上跟朝廷作對。
當然了,你讓人九品去刺殺一品,那也是不可能的。誰會接這種有命賺、沒命花的生意。
另外,不純粹是些見不得人的生意,也有花錢雇保鏢、扈從之類的。
江湖中以售賣情報、消息為生的聽風谷,都表示對這個陌生的名號不熟,那代表了什么?
一群二流門派掌門、三當家,瞬間就想到了一塊兒去。
“怕不是司空山捏造出來,忽悠咱們的吧。”
“哼,很難說。那鄭掌門一向脾氣火爆,不過,今兒這話倒是對路。”
“依我看啊,這司空山怕不是造了什么業,被尋了仇,不好明說就隨便編了個名頭唬弄人咧…”
看著眼前這些交頭接耳、不避主人家直接大聲議論的所謂江湖名門正派、老牌世家。
感受著這偌大的殿內,滿滿的猜忌與惡意。
范賢心底一片澄明。
并無惡寒。
人心本就如此。
不值得他為之心驚,更不會感受到什么寒意。
受害者有罪論,多新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