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家藥田,位于京都西郊香蜜山。
出了永寧門,駕馬車行半個多時辰,范賢大概測算了一下,約摸六十里,乃是離京都城最近的藥田。
依著香蜜山腳,百余畝田野,青蔥滴綠、花枝盈盈,藥香濃郁、十里可聞。
令人心疼的是,近五分之一的藥田,被水淹成了洼地。
所幸,種在地勢較低處的,都是些尋常藥草,損失不算大。
初來乍到的‘新晉藥草學員’范小郎君、范賢,亦步亦趨地跟在現任藥田主人、左家大小姐身后,保持著一米的完美距離,認真且十分好學地用紙筆記錄下各種藥草的名稱、用途。
不得不說,左綰集真是個嚴格又細心的好老師。
每一味藥草,她都會舉例說明其對癥可治之病,以及曾納入過哪些知名的藥方中。連每畝產量這種算是商業機密的內容,都事無具細地一一說明。
不過,她如何都不肯讓范賢喊一聲‘老師’。只說自己學有不足不堪為師,以范賢對此道的天賦,很快就會超越她。
“只愿引你入門,將來還是讓姚伯或王叔收你為徒吧!”
范賢笑笑,揖禮應下。
二人沿著縱橫有序的田埂,邊走邊教邊學了近兩個時辰,回到山腳下的藥寮。
藥寮,便是進行煎、熬、晾、炒、碾、融、封等制藥工序的‘廠房’;
共建有三十六座,每座藥寮前又有壘成階梯狀的匾,用以對藥材進行曬干、脫水等。
制作流程規范化、劑量標準統一化,可以說是相當成熟有規模了。
參觀藥寮、了解制藥過程,又一個時辰匆匆而過。
夕陽漸落,左綰集領著范賢來到最小的一間平房門前。
“藥田里種的,都屬常見。今日是來不及了,明日再帶你上山。”
范賢微感驚訝,“山上也有藥田?”
左綰集健康的暖白色皮膚,此時因走動了整整一下午,泛著動人的微紅;額上、鬢邊、脖頸處,沁著一層薄薄的香汗。
她笑著指了指平房門前的竹椅,示意范賢坐下小憩。
“山上所長之藥草,皆為天生天養。只在雨水不均時,才會去整理、養護一番。
父親年輕時,常來香蜜山尋藥材。有一年,父親在后山腰一處陰蔽之地,發現了一小片藥草。
后來,那幾十株藥草賣了百金,父親便買下這座香密山,又去香云縣衙將山腳下的無主之地,認領下來;
雇藥匠、工人、雜役,開荒后又以草木灰養地十年,方有了現在這百畝藥田。”
說罷,左綰集抱著一只大茶缸,咕咚咕咚猛喝了幾口。
這位少女,當真,有點可愛。大方得體、溫婉平和,又耿直率真、懂得取舍。
但想到她此時心底隱忍著對父親被暗殺真相的探究,范賢略感不忍。
但,他也無能為力。
若是調動天、地、玄、黃四衛,暗查森羅殿,有七成把握能找到真相;若是請七爺親自出手,那就不用說了。
然而,不可能。
以他對七爺的了解,得知此事之后,森羅殿將不復存在,而左綰集也絕無活路了。
原因很簡單。他這個前朝太子,正事不干、被一個女子影響了心思,不是紅顏禍水是什么?斷然留不得。
七爺是個殺伐果斷之人,兒女情長之于他老人家而言,就是大業絆腳石,必除之。
然而,他不能也無力抗拒這樣的保護。
因為,連他自己都認為,屬實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女孩想要的真相,讓暗中保護自己的影衛,去冒那樣的風險。
人活著,權衡利弊是一門基本必修課程。
“父親說,要不是當年那幾十株藥草,就沒有這片藥田。所以,父親便以那藥草之名,給自己冠了字。”
范賢瞬間收回心緒,扭頭問道:“那藥草何名?”
“重、樓。這藥田就叫做,重樓藥田。”
“重樓?這種藥草不是多生長于南方陰潮之地嗎?”
左綰集眨眼一笑,“你還知道這個。哦對了,你說過,自小常去永寧藥鋪。”
范賢愣了零點五秒,點頭一笑算作默認。
事實上,有關藥草的知識,來自永寧藥鋪不假,不過最多只占百分之五。
余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皆來自他前世記憶。
作為一枚非酋穿越者,別人跨越時間、空間,都是自帶各種系統、主神眷顧光環的;
而他,只能靠自己。
前世的他,之所以能成為知名催眠大師,一半靠扎實的專業基礎,另一半則有賴于在大學時期練就的記憶大法。
記憶宮殿 他可以通過記憶宮殿中儲存的知識點、相關有用的訊息,迅速分析出目標個體的行為模式、思維慣性,以及其在面對各種事件時,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表現。
其實,當初訓練自己的原因,是為了參加某檔腦力大賽,賺點通告費帖補家用。
到了現在,參賽時的短暫記憶,已經不再清淅,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殘存印象;反倒是一開始用來練習的華夏藥典八冊,像是鐫刻在靈魂上一般,陪伴了他的前世今生。
想來,那時的自己,怎么也料不到,那些晦澀、拗口又極其相似的藥名、方子,會有真正用到的一天吧!
想到這,范賢仰頭靠于椅背、雙臂枕在腦后,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
溫和的說話,伴隨傍晚的山風,劃過范賢耳畔。
“沒什么,只是難得這般愜意自在。”
左綰集微微沉思,終還是耿直地問道:“你…你以前,過的不好么?”
“那倒不是,也沒什么不好的。我娘親待我極好。”
左綰集又思索了一陣,驀地坐直身子。
“范賢,你天賦極高,用心學,假以時日定能有所成。
到那時,我便托姚伯父收你為徒。你想留在重樓藥田,還是想進太醫署,都不是難事。
若是留在藥田,月俸定不會少的;若是…”
范賢扭頭看著一臉認真的左家大小姐,心底一樂又微微一暖。
顯然,她以為小小豆腐郎在為生計愁。
“多謝小姐體恤,我會努力的!”
左綰集也意識到自己說的多了些,窘意頓生,清了清嗓子想找補兩句,便聽側旁傳來一聲喚。
“小姐。”
兩人扭頭看去,一名華發老頭疾步奔來,聲音干澀地喊道:“小姐,教老奴好找哇!”
“駱伯,何事如此著急?”左綰集起身將椅子讓于老者坐,老頭卻是喘著粗氣擺手道:“老奴今兒晌午往城里趕,到了府里才知道,小姐來藥田了。”
“發生什么事了么?幾位寮主也沒與我講起?”
老頭擺了擺手,正欲開口,這才注意到一旁還杵著個陌生小子。不由眉頭一皺,上下打量著問道:“這位是?”
“他叫范賢,是、是綰集代父親收的徒弟。”
范賢:???
“代父...小姐啊,你自小就穩重知禮,這老爺剛…”老頭欲言又止,眉頭緊擰地搖頭道:“唉,先不說這個。小姐,出大事了!”
范賢正識趣地準備退到一邊,剛正不阿左綰集上線。
“駱伯直說便是。”
“這、這,唉…”老頭臉上的褶子皺作一團,無奈道:“昨兒夜里,咱們在西郭縣的重樓藥坊掌柜來報,說有一味藥材出了問題!
老奴仔細分辨掌柜帶來的藥材,發現確實是與其極相似的另一種藥材。兩者藥效全然不同,吃壞了好些個人。”
左綰集面色一凌,沒來得及開口,老頭咽了口唾沫又心急火燎道:“全都錯了!
今兒一早天沒亮,老奴便讓清哥兒和詠泰駕馬去香云縣、東平縣兩處藥坊查看,午時鴿信傳回,說那味藥材,全、錯、了!”
范賢將水缸遞到老頭手邊,老頭也是渴的緊,接過去一通猛灌。
“是何藥材?”左綰集問。
老頭從袖袋里取出晾干成扁狀、看上去沒什么區別的兩株藥草,“這是青蒿,但這次來的貨,卻都是這種茅蒿。
兩者外形、氣味都極其相像,但藥性卻是截然相反的。
青蒿解熱涼血、去毒退暑,茅蒿性溫暖血、補氣盈潤。單獨服用,危害不是很大,可若是放在藥方里就…”
左綰集看著老頭手里的干藥草,蛾眉緊擰、俏臉一沉,“駱伯,可有通知縣里三處藥坊?”
“這都無需小姐示下,清哥兒、詠泰兩人星夜快馬趕往三縣藥坊通報。
可,難辦的是...那些已經碾磨入了藥丸的成品,大多都已經出貨了。
津沽衛、河間府、魯東府,挨京都近的上百家藥行、醫館,都是從咱們重樓藥坊進的成藥。”
左綰集面容肉眼可見地煞白起來,呆滯了五息后,她當即做出了決定。
“駱伯,無論損失多大、耗費多少,都要將那批藥丸追回。”
老頭抬手直擺,同時搖頭嘆氣。
“晚了,現在說啥說都晚了,追不回了!”
左綰集只覺耳中鳴起尖銳嘯音,嘔的一聲干吐起來。
正當她強自鎮定,想要坐回到竹椅上時,眼前驀地一黑,天地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