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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破竹 (中)

  去老虎口一百三十里,白馬原上一處隱蔽的山丘之后,代表突厥可汗的金狼旗高高地豎起。

  金狼大纛下,一座直徑足足有一百尺,高度不低于二十尺的帳篷拔地而起。陽光透過鑲嵌在帳篷璧上的一座座玻璃窗,照得帳內明亮而又溫暖。

  突厥墨啜可汗阿始那·環面對窗子站立,身影被陽光拉得很長,很長。

  特勤阿始那·闕、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內相阿始德·暾欲谷、外相阿始德啜,伯克阿始那砂玻、阿始那葛塞、阿始那邪律等,全都站在大帳中央,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墨啜可汗心情不好,如果這個時候,誰胡亂開口,極有可能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導致突厥墨啜可汗心情不好的緣由很簡單,他精心布置下了陷阱,大唐安西軍卻遲遲沒往里頭跳。發現突厥祖庭近在咫尺,安西大都護牛師獎居然強忍住了誘惑,將隊伍停在了燕然山上。

  如此一來,形勢就有些麻煩了。

  當初為了贏得戰略上的主動,墨啜大可汗非但親自下令放棄了老虎口這處要地,并且將六萬余突厥健兒集中在了白馬原。只待牛師獎帶著安西軍跳進陷阱,就親率兵馬將其全殲!

  但是現在,牛師獎拿下了老虎口之后,立刻選擇了按兵不動,先破唐軍一路的戰略目的,就無法達到。而那張仁愿老謀深算且經驗無比豐富,發現與其周旋的阿波達干阿始德元珍在虛張聲勢,肯定會率部發起猛攻!

  屆時,如果突厥主力去支援阿始德元珍,安西大都護牛師獎探明情況之后,勢必會揮師從老虎口直撲而下。如果突厥主力繼續留在白馬原,無法讓牛師獎上鉤不說,萬一被張仁愿突破了阿始德元珍精心布置的數道防線,突厥主力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

  “說話啊,你們怎么都不說話了?莫非突厥祖庭,是本可汗一個人的?”墨啜可汗忽然扭過頭,忽然高聲質問,灰綠色眼睛里寒光閃爍。

  這是有人要倒霉的先兆,阿始那·闕、阿史那·默棘連、阿始德·暾欲谷等人,心中齊齊打了個哆嗦,趕緊強笑著躬身,“我等愚鈍,不敢干擾大汗決斷,還請大汗見諒。”

  “我等就是大汗手里的刀,大汗讓我等怎么打,我等咱們打!”

  “只要大汗一聲令下即可,我等…”

  “行了!這種話,本汗早就聽夠了!”見眾人說得全是廢話,墨啜可汗心中愈發郁悶。抬手拍了下自己面前的柱子,高聲斷喝,“說有用的,否則,還不如繼續裝聾作啞!”

  支撐大帳的柱子,被他拍得搖搖晃晃。細小的塵埃從帳篷頂飄落,將透窗而入的陽光,變成一道道金黃色的光柱。

  金色的光柱之中,阿始那·闕、阿史那·默棘連、阿始德·暾欲谷等人全都果斷閉上了嘴巴,然后以目互視,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羞惱和無奈。

  現在的突厥是余四十多年前,才脫離大唐重新建立的,其實更應該稱為后突厥才對。雖然遇到了大唐內爭不斷的好時機,但實力卻遠沒有成長到能跟大唐抗衡的地步。

  按照大伙的想法,突厥在四年前發現唐軍戰斗力開始恢復之后,就應該主動示弱,向李顯表示臣服。如此,非但能給自身爭取到一個相當不錯的“內附”條件,還能狐假虎威,借著大唐的招牌,趁機向北吞并回紇、拔悉密、黠嘎斯等部來壯大自身。

  然而,從歷次南下劫掠嘗到了甜頭的墨啜可汗阿始那環,卻力排眾議,繼續率部渡過黃河,劫掠原州和會州。那一戰,突厥雖然搶到了三萬多石糧食和一萬多匹戰馬,卻徹底斷絕了大唐和談的可能!

  極愛面子的大唐皇帝李顯得知原州和會州被劫,冒著皇位被顛覆的危險,將他最倚重的臂膀張仁愿給派了出來!

  那張仁愿,雖然是個文官出身,卻比大多數武將還要兇悍。四年來,此人屢次親自領軍沖陣,將突厥兵馬殺得在黃河沿岸無法立足,只好主動收縮到居延海以北,利用大漠和戈壁灘作為屏障,阻擋唐軍的腳步。

  今年春天,阿始那家族設在長安的媚樓送回消息,唐軍準備兩路夾擊,徹底鏟除突厥王帳。經驗豐富的內相阿始德·暾欲谷,立刻預知到了危險,果斷提議王帳西遷,沿著突厥人先輩的腳步,穿過葛邏祿人的領地,前往夷播海暫避。

  如果聽了他的提議,大唐的兩路夾攻計劃,連發動機會都沒有,就會直接落空。而夷播海跟碎葉隔著大漠,以碎葉鎮的實力,根本不可能在與粟特人作戰的同時,還分出一支兵馬來跟十萬突厥健兒爭雄!(注:夷播海,即巴爾喀什湖,在哈薩克斯坦境內。為世界第四長湖。)

  待突厥男女在夷播海附近休養一段時間之后,向東可以重返祖庭。向南可以奪取安西四鎮,向西,更是可以長驅直入,打得那些粟特人乖乖把金銀,牛羊和女子奉上。

  但是,墨啜可汗又一意孤行地選擇了留在漠北,與唐軍決戰。并且親自制定出了對朔方軍節節防御,集中兵力吃掉安西軍的“高明”戰略。為了實現這個戰略,一個半月來,突厥王庭沒向燕然山以北派遣一兵一卒,任由安西軍在漠北各部的一路迎送下,毫無阻礙地趕到了老虎關外。

  兩日前,駐守在老虎關的伯克肅南,奉命放火燒毀物資,主動撤離。給安西軍讓開了通往突厥祖庭的大路。然而,接下來,磨刀霍霍的突厥大軍,卻沒等到大唐安西軍星夜兼程直撲突厥祖庭的消息。

  牛師獎把他的大都護行轅,設在了老虎關的廢墟上。三萬五千安西唐軍及其仆從穿過老虎口之后,沿著山坡和大路兩側扎營休息,再也沒向前推進一步。這時候,黙啜可汗才忽然想起向大伙詢問對策,大伙除了聽天由命之外,還能有什么對策能拿得出來?!

  “暾欲谷,你足智多謀。你說,本汗怎么樣做,才能讓牛師獎相信,從燕然山到祖庭沒有任何埋伏!”遲遲找不到人出來分擔自己的責任和壓力,墨啜可汗只好主動點將。

  內相阿始德·暾欲谷心里打了個突,硬裝出一幅笑臉,躬身回應,“大汗,迄今為止,安西軍斥候和我軍斥候還沒發生接觸,所以,牛師獎肯定沒有發現我軍埋伏在白馬原等著他上鉤。所以,臣的想法是,以不變應萬變。”

  “你的意思是,咱們繼續等?”墨啜可汗眉頭緊皺,沉聲要求確認。

  “臣以為,繼續等三到五天,同時,派人時刻與阿始德元珍那邊保持聯絡。”阿始德·暾欲谷做過大唐的軍官,言談舉止都受大唐影響很重。因此,像典型的大唐的文官那樣躬身拱手,非常認真的補充,“五天之后,如果牛師獎還不上當,就留一萬兵馬在這里牽制他,其余將士掉頭南下去支援阿始德元珍。”

  “一萬兵馬就夠?”墨啜可汗難得沒有故意找茬發火,繼續皺著眉頭要求確認。

  “一萬兵馬迎戰安西軍肯定不夠,哪怕是伏擊,都未必占得了上風。”做了多年的內相,阿始德·暾欲谷非常了解黙啜的心思,笑了笑,繼續補充,“但是,如果且戰且退,卻能拖延安西軍的推進腳步。如此,大汗就又有了兩條選擇。”

  “哪兩個選擇?”墨啜可汗眉毛跳了跳,快速追問。

  “第一,集中全部力量,跟朔方軍決一死戰。若勝,再挾大勝之威,掉頭回撲安西軍。我突厥健兒全是騎兵,又是在漠北作戰,熟悉地形,可以做到來去如風。此外,眼下已經臨近九月,很快就會有大雪落下來。唐軍畏寒,天時也在我突厥。”

  頓了頓,他又快速補充,“第二,則是避開朔方軍,直插高昌。牛師獎這次,將安西軍的主力,全都帶了出來,留在安西四鎮的那點兒兵馬,守城都困難,更甭提攔阻我軍。如此,我軍雖然會失去祖庭,卻可以將安西四鎮攪成一鍋粥,逼著安西軍揮師自救。然后,再決定是半途攔截他們,還是掉頭前往夷播海之北!”

  “你是說,祖庭和王帳都不要了?”饒是膽大包天,墨啜可汗也被阿始德·暾欲谷的提議嚇了一大跳,蒼老的面孔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我突厥的傳統,原本就是逐水草而居,大汗在哪里,王帳就在哪里。”不愧為突厥第一智者,阿始德·暾欲谷一句話,就解決了墨啜可汗的困惑,“至于祖庭,都是些墳墓和石刻,唐軍拿了有什么用?掘墓之事,張仁愿如果敢干,回去之后,大唐朝廷肯定不會放過他。而石刻,唐軍也不可能搬了走。”

  “這…”黙啜可汗瞬間忘記了惱怒,皺著眉頭沉吟不止。

  放棄祖庭,可不是光放棄祖先的墳墓和那些記錄了突厥起源的石刻,同時還要放棄的,是來不及逃走的突厥女人,孩子,以及大伙多年積累下來的財產。而沒有財產的話,他這個大可汗,接下來,又拿什么去拉攏人心?

  “大汗,高昌人,樓蘭人,粟特人,以及西域其他各族,原本都是我突厥的子民。牛羊,金銀,女子,甚至牧奴,我等都可以一路收攏。”能清楚地猜到墨啜可汗的心思,阿始德·暾欲谷又躬了下身,小聲補充。“只要能保住三萬以上青壯,我突厥就能再度發展為天下第一大族。一如四十多年前,骨托魯大汗和阿始德元珍兩個脫離大唐,只帶著七八百名兄弟,就重建了突厥!”(注:有資料說阿始德元珍與暾欲谷是同一人,因為缺乏證據,這里不與采信。)

  這話,從以往的歷史上看,沒有任何錯誤。突厥在貞觀年間被大唐所滅,曾經舉族依附于大唐。而五十年后,曾經在唐軍中做小校的阿始那骨托魯和阿始德元珍等人,卻又趁著大唐內亂,在廢墟上重建了突厥。他們依仗的,絕對不是祖庭那些墳墓和石刻,而是當時身邊的七百多弟兄!

  作為第一任大可汗阿始那骨托魯的弟弟,墨啜可汗曾經親眼看到過突厥如何重建,當然無法反駁阿始德·暾欲谷的話。但是,他今年已經六十多歲,在戰局還沒明朗的情況下,很難再像年青人那樣沖動,毅然做出舍棄祖庭,率部向安西流竄的決定。

  此外,他的頭幾個孩子,都是女兒。最大的一個兒子,今年才十二歲。如果揮師遠征的話,等待他的孩子們的命運,就只有兩個。第一,留給唐軍,被抓回長安去羞辱。第二,活活累死在路上。

  “大汗,據細作拼死送回來的情報,大唐皇帝已經時日無多。他的妻子空有野心,卻不能服眾。他一死,大唐肯定會再度陷入內亂。”不希望墨啜可汗繼續猶豫下去,阿始德·暾欲谷再度拋出一個對突厥有利的條件。“只要大汗能帶領我等避開眼前的劫難。我等肯定能在五年之內,重返祖庭。屆時,大汗依舊可以在石刻前,告慰阿始那家族的歷代祖先。”

  “大汗,避實就虛,不是恥辱!”

  “大汗,末將愿意率領本部兵馬,留在這里,作為疑兵!”

  “大汗,為了我突厥的未來,咱們必須早做打算。”

  “大汗,張仁愿是大唐現任皇帝的心腹,皇帝死后,他肯定不得重用。”

  “大汗…”

  特勤阿始那·闕、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外相阿始德啜等人,也紛紛開口。希望墨啜可汗拿出點擔當來,而不是繼續瞻前顧后。

  然而,反復沉吟之后,墨啜可汗卻輕輕搖頭,“先等五天再說!馬上就要下雪了,燕然山上寒冷,牛師獎不可能一直將唐軍駐扎在山上。只要安西軍來到平地上,我突厥健兒,就可以憑借騎術,將其踩個稀爛!”

  特勤阿始那·闕、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內相阿始德·暾欲谷、外相阿始德啜等人聽得好生失望,趕緊開口提醒,“大汗,如果不憑借陷阱,正面交手,安西軍就可以從容施展雷法…”

  “本汗已經決定了,等!”墨啜可汗豎起眉頭,低聲怒吼,宛若一頭被惹怒了的獅子。“其他事情,五天之后再議!爾等回去之后,各自約束部屬,如果有自亂陣腳者,殺無赦。”

  “遵命!”眾人楞了楞,無可奈何地躬身。然后,又互相看了看,相繼告退離去。

  特勤阿始那·闕、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內相阿始德·暾欲谷走在了最后,一邊走,三人一邊不停地嘆氣。

  以他們對墨啜大汗的理解,此人現在做不出放棄祖庭,率部毅然撲向安西的決定。五天后,結果也是一模一樣。而時機,卻會在等待中被錯過。一旦張仁愿突破了阿始那元珍的阻攔,大伙無論再做什么,都已經徹底來不及!

  “叔父老了!”特勤阿始那·闕看了自家兄長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一眼,忽然低聲說道。

  “可汗的確老了!”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點了點頭,隨即,將目光轉向阿始德·暾欲谷,“內相,你跟阿波達干,都曾經是我父親的兄弟。這個突厥國,是你們三個親手重建起來的…”

  “阿波達干阿始德元珍,不會同意!”知道阿史那·默棘連想說什么,阿始德·暾欲谷輕輕搖頭,“他在軍中威望比我高。除非…”

  抬頭看看天空中的流云,他再度低聲嘆息,“除非他在張仁愿手里吃了敗仗,被逼得走投無路!”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話音剛落,就聽見一串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進。三人閉上嘴巴,愕然扭頭,只見數名渾身是血的突厥將士,騎在戰馬背上,發瘋一樣沖向墨啜可汗的金帳。沿途有當值的兵卒試圖阻攔,都被這些人用戰馬直接撞成了滾地葫蘆。

  “站住,不得沖撞王帳!”阿始德·暾欲谷想都不想,果斷扯開嗓子怒吼。

  “站住,不得沖撞王帳!”特勤阿始那·闕和左賢王阿史那·默棘連,雙雙拔刀在手,厲聲斷喝。仿佛隨時準備沖上前去,保護墨啜可汗的安全。

  “阿波達干,阿波達干戰死了!”騎在馬背上的大箭,一個轱轆掉了下來,手腳并用,繼續向金帳門口靠近,同時,喊出自己在營地內縱馬的緣由,“大汗,張仁愿五日之前,突破居延海紡線,連破我軍七處營寨。前鋒,唐軍前鋒如今已經抵達渾義河畔,距離祖庭不足五百里!阿波達干在渾義河畔戰死,我部,我部將士死傷過半,無力再阻擋朔方軍前進!”

  “你說什么?”墨啜可汗像獅子般從金帳里沖了出來,一把揪住了報信將領的脖領子。“敢謊報軍情,我殺你全家!”

  “末將,末將不敢。末將,末將懇請大汗,速速起兵給阿波達干報仇…”報信將領已經無法自己站穩,掙扎著懇求,身上的汗水伴著血水,淅瀝瀝淌了滿地。

  ‘不用再擔心阿始德元珍的想法了!’特勤阿始那·闕的臉上,快速閃過一絲喜悅。隨即,緩緩將腰刀插回了刀鞘之中。

  “時機還不到,請特勤和左賢王耐心一些!”阿始德·暾欲谷伸出手,輕輕扳住特勤阿始那·闕的肩膀,說話的聲音很低,只有三個人能夠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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