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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奪帥 (下一)

  邱若峰拎著一只射空了的手搖弩,看著大隊人馬流水般通過索橋,心中忽然追悔莫及。

  另外兩支提前裝填好了的手搖弩,就放在他腳下。剛才的奪橋戰斗中,因為缺乏實戰經驗,又擔心誤傷到自己人,他只找到了一次射殺敵軍的機會。而接下來的戰斗,顯然已經沒有弓箭手們什么事情了,敵軍的營地距離索橋只有三四百步遠,按照計劃,教導團和朔方團過橋之后,稍加整隊,就會立刻向敵營發起強攻。

  如果他先前不主動請纓來參加奪橋之戰,作為負責統計戰果的考功主事,他就可以跟在周健良身邊。那樣,即便不能揮舞著祖上傳下來的長槊沖鋒陷陣,他至少不會變成一個旁觀者。而現在,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即便不想旁觀,也很難在已經發動的大軍之中,臨時找到一個可以加入進去的位置。

  至于不加入任何一支隊伍,自己單獨去沖擊敵營,邱若峰想都沒想過。他不喜歡讀書,智力卻不比同齡的大多數讀書人差。知道以一己之力挑戰數千人這種壯舉,只存在于江湖傳說之中,現實世界里頭,任何人敢這么做,都必死無疑!

  此外,他現在也沒有戰馬。如果徒步加入戰斗,能接觸到敵軍的可能性將非常小,卻有極大概率,被自己人的戰馬不小心踩成肉泥!

  “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收拾了弩弓過河?”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響了起來,又冷又粗。

  “過河?”邱若峰兩眼瞪得滾圓,本能地反問,“過河去做什么?咱們連馬都沒有!”

  “沒有馬你不會去搶?”楊成梁柳眉倒豎,高聲呵斥,話語中,對眼前這個職位高于自己的考功錄事毫無尊敬之意,“對岸的馬多的是,葛邏祿人的營地距離河岸沒幾步!”

  說罷,也懶得再跟眼前這個射術不錯卻明顯缺乏實戰經驗的書呆子啰嗦,背起角弓,扶穩腰間的箭壺和橫刀,拔腿就走。

  其他幾個來自不同隊伍的弓箭手們,同情地看了邱若峰一眼,快步跟上,誰也沒時間手把手教他怎么應對眼前的麻煩。也不去質疑楊成梁的決定。

  這支隊伍的臨時隊正,就是楊成梁。哪怕最初有人心中不服氣,到現在,大伙也全都唯此人馬首是瞻。軍隊是憑借實力說話的地方,越往下層越是,而在剛剛過去的奪橋之戰中,楊成梁箭無虛發,已經迅速贏得了大伙的尊敬。

  如果繼續留在河西岸,一直到戰斗結束,肯定也沒有會笑話邱若峰膽小。畢竟他曾經主動請纓,作為弓箭手參加了奪取索橋的戰斗。然而,如果一個女人背著角弓過了橋,他自己卻選擇留在原地休息,邱若峰相信,今后自己無論做了多大的官兒,在今晚的同伴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把牙狠狠一咬,他從地上撿起兩把手搖弩,利用上面的皮索,斜著將其挎在了身上。隨即,又將已經射空了的那支弩弓抓在手里,一邊快速轉動搖柄上弦,一邊小跑著追向楊成梁的背影。

  楊成梁已經踏上了索橋,緊貼著橋面的左側邊緣,一溜小跑沖向對岸。索橋的寬度,僅僅能容兩匹馬并行。為了防止出現事故,唐軍選擇了單騎魚貫過橋。因此,有足夠的空隙,接納她的身影。

  索橋正中央,教導團的弟兄們騎著戰馬,一個接一個,如水滴般向前移動。每個人,對突然出現在身邊楊成梁和弓箭手們,都視而不見。

  無論如何也不能比一個女子給比下去!邱若峰又咬了咬牙,邁步踏上橋頭。畢竟是將門之后,武藝嫻熟,身體素質也遠超常人,最初幾步,他走得極為順暢。然而,十步過后,他的臉色卻開始發白,汗水不受控制地淌滿了脊背。

  橋面在動,不是像他以前走過的木橋,石橋那樣,在馬蹄下微微顫抖,而是像波浪般,上下起伏。每當有騎兵從他身邊經過,起伏的節奏和幅度,就會出現一次變化,讓他根本無法適應,隨時都可能被甩出去,一頭栽進橋下轟轟作響的急流!

  想要后退,已經來不及,他也丟不起那個臉!將身體向前弓了弓,邱若峰盡全力穩住自己的下盤,同時騰出右手,去扶身邊的粗繩。這個動作,有一大半兒是出于本能,嚴重缺乏考慮。結果,半空中看似繃得緊緊的粗繩,居然瞬間“塌”向了橋外,將他閃得徹底失去了平衡,整個人如同木樁般,斜著“掛”在了粗繩上。

  “救——”求救聲脫口而出,卻又被他果斷憋回了肚子里。黎明前的時間非常寶貴,騎兵停下來幫他,肯定就會堵住索橋。他邱若峰沒本事,幫不上大伙的忙也就罷,卻至少不能拖大伙的后腿。

  正在過河的騎兵們,誰也沒聽見他的求救聲,或者,聽見之后,因為軍令在身,不敢停下來相救。一個接一個,繼續水滴般向前“滾”動。每通過一個,都將橋面壓得如同波濤般起伏。

  用嘴咬住第三只弩弓上的皮索,邱若峰將左手也騰了出來。兩手緊緊抓住粗繩,雙腳、雙腿和腰桿同時發力,試圖把自己身體“扶”正。這一套動作,不能說錯,卻沒發揮出任何用場,只是讓他與橋面起伏的節奏更不合拍,需要花費更多的力氣,才能保證身體不被直接甩向“深淵”。

  第一次嘗試失敗之后,他稍微停頓了幾個呼吸,然后又開始第二次嘗試。第二次嘗試很快宣告失敗,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又嘗試了第三次。然后是第四,第五,第六次…,全都以失敗告終。

  時間忽然變得飛快,幾個呼吸功夫,就仿佛過去了一百多年。手臂、大腿,小腿處的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身上里衣,完全被汗水濕透,又冷又粘。套在上半身的鑌鐵甲,重量宛若磨盤。

  仍然沒有人顧得上停下來救他,騎兵們一個接一個,從他身邊通過,誰也無暇分神。邱若峰的嘴巴動了動,又倔強地閉得緊緊,隨即,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快耗盡了。當雙手無法抓住繩索的時候,他肯定會掉下去。身上套著鑌鐵背心,還掛著三把手搖弩,他那點兒三腳貓的水性,接下來肯定會一沉到底。

  “至少老子到死,都沒有成為拖累!”驕傲地在心中嘀咕了一句,他準備聽天由命。就在此時,一股大力忽然從腰帶處傳來,將他直接拉出了鬼門關。

  “廢物!”楊成梁的罵聲,同時傳入他的耳朵,又冷又粗,卻勝過天籟無數。

  膝蓋彎曲,身體本能下蹲,同時松開握緊繩索的手。一半兒憑借本能,一半兒憑借信任,邱若峰成功蹲在了橋面上,恢復了身體的平衡。隨即,脖子后便傳來一陣火辣辣地疼。

  “站穩了,別趴下!”楊成梁狠狠給了他一記“脖摟”,緊跟著,單手攙在了他的腋下。“往前走,別朝兩邊看,就像平時走路。那么大一匹馬都掉不下去,你怎么也不會比牲口更笨!”

  “哎,哎——”剎那間,屈辱和勇氣相伴而生。讓邱若峰睜開眼睛,掙扎著站起身,邁開發軟的腿向前挪動。

  一步,兩步,三步…,開始每一步都邁得很小,但是很快,他就強迫自己,將步子邁大,同時挺胸抬頭。

  怎么著也是個大老爺們,不能表現得太丟人!兩眼盯著對岸,他加快速度,從走變成小跑。

  腳下的橋面,起伏的幅度迅速減弱。對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轉眼間,他一只腳已經踏上了陸地,渾身上下,汗出如漿。

  “如果還有力氣,就跟上!沒有力氣,就往旁邊躲躲,別擋了騎兵的道!”楊成梁將手,迅速從他腋下抽離,又丟下冷冰冰的一句,邁步向左前方走去。

  邱若峰楞了楞,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被對方一路扶過了索橋。剎那間,身體紅得像一頭熟透了的大蝦。

  而楊成梁的話,卻又順著風飄來,一字不落地傳進他的耳朵,“我先前跟周都尉請示過,他說咱們奪橋之后,就可以自己展開行動。騎兵還需要時間集結,咱們沒有馬,必須先走一步。愿意去殺賊的,就跟我來!”

  “愿聽楊隊正號令!”幾個弓箭手早就將楊成梁的表現全都看在了眼里,心悅誠服地拱手。

  楊成梁向大伙笑了笑,果斷加快了腳步。弓箭手們邁動雙腿緊隨其后,轉眼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雙腿依舊在打哆嗦,呼吸沉重得宛若拉風箱。邱若峰卻咬著牙,也跟了上去,堅決不肯落后半步。

  左腋窩下空空蕩蕩,隱約好像缺了什么。他的心,也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就像早春時節干涸的田野。

  “邱家子孫,一不欠錢,二不欠人情。”毫不費力地給自己找到了借口,他加快腳步,追上了楊成梁,悄悄用身體護住對方的側翼。雖然,黎明前的黑暗還沒有散去,四周圍,也看不到任何一個敵軍。

  馬蹄聲,很快在大伙側后方不遠處響起。已經重新整隊完畢的朔方團和教導團,排成兩個首尾相接的鋒矢形陣列,開始向前推進。為了保持陣型,他們推進得并不快,但節奏卻非常穩定,就像兩股拍向河岸的激流。

  大部分弟兄,手中拿的都是橫刀。但是,最前面的三排弟兄,手中卻是清一色的長槊。銳利的槊鋒,倒映著天空中的星輝,跳動起伏,就像數十只螢火蟲,在晨風中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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