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火了,快救火,快救火!”臨近城門的數座院子里,幾十個粟特百姓哭喊著沖出家門,拎著沉重的木桶努力自救。
然而,平素好像走不了幾步路就能抵達的水井,卻忽然變得無比遙遠。
空氣中毒煙未散,熏得人幾乎無法呼吸。不遠處烈焰升騰,烤得人口干舌燥。火星不停地從天上落下,落在人身上也不會立刻熄滅,直接就燙一大串水泡。
而街道也忽然變得擁擠,沿途到處都是拎著瓦盆和木桶的身影。大多數都是百姓,只有很少的兵卒。所有人的目的地,要么是距離自己最近的水井,要么是自己家。已經打到水的人和急著去打水的人互相推搡,每個都瞪著通紅的眼睛。
這個時代,即便是號稱天下第一豪奢的長安城,瓦房都是少數,更何況西域小城怛羅斯!大部分粟特百姓,包括一些家境不算太差的商人和官吏,房頂上蓋的都是麥秸或者茅草。而八字形的坡頂,根本不會有任何積水的可能。哪怕前天剛剛下過暴雨,經過連續兩日的暴曬,遮蓋房頂的麥秸和茅草,也都干了八成!
八成干的茅草和麥秸,肯定擋不住到處亂飛的火星。而熊熊燃燒的城門和發紅的城墻,還像火爐一般,將滾滾熱浪不斷送入城內。
為了讓火星不將自家房子點燃,凡是居住在靠近怛羅斯東門三十丈內的百姓,都沖出了家門。用盡各種手段,去弄濕自家屋頂上的麥秸或者茅草。
路邊泥坑的污水,忽然變得無比珍貴,無論誰家門前能發現一個污水坑,屋子主人都恨不得跪在地上感謝老天。而這些污水坑,很快就被舀得一干二凈。沒搶到污水的人們,喘息著奔向下一處水源,誰也不敢做片刻耽擱。
“幫忙,各位好心人幫幫忙!”
“救火,救火啊!”
“我家房子已經著火了,讓我先打水,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哭喊聲,在每一個污水坑和水井旁回蕩。最早燒起來的幾家人,放下萬盆,木桶,苦苦地哀求正在搶水的人,給自己一個優先機會。然而,卻沒有任何人敢理睬他,凡是靠近水源者,皆強迫自己硬起心腸,對哀求聲充耳不聞。
大伙的房子都只有一處,把打水的機會讓給別人,就等于放棄了自己的家。大伙都是苦哈哈,誰都沒資格善良。更何況,最先失火的房子,肯定距離城門很近。即便其主人取了水回去,也未必能緩解火勢!
“放開轆轤,你別搶,我先來的!”
“誰偷了我的瓦盆!”
“他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
“你不讓我救火,我也不讓你救,大不了一起去死!”
很快,就有人在水源旁打了起來。開始是拳頭飛腳,轉眼就動用了石頭和木棒。而周圍的鄰居們,卻誰也不去勸架。一個個趁機占據有利位置,爭取早點兒打水回家。
人性的陰暗,在災難面前,轉眼間爆發得淋漓盡致。為了保住自己的居所,大多數人,都開始不擇手段。
有人為了搶先一步打到水,偷偷用石頭砸了鄰居的瓦盆。有人趁著鄰居搖轆轤的當口,偷走了半滿的水桶。還有人,甚至仗著自己身高力壯,還是攔路搶水。平素看似友善的大叔,忽然變得面目猙獰。平素見人就笑的小伙子,忽然也變成了一個煞星。
打頭從某一處水源開始,迅速擴散到小半個城池。
怛羅斯靠近沙漠,城外沒有河流,城內的水井也不多。當人們為了爭奪井水開始反目成仇,打水的速度毫無疑問會變得更慢。當人們忘記了彼此相助,任何一個家庭,想要獨力救火,也難比登天。
火頭,沿著城門,很快向城內開始擴散。最早起火的房屋,全都變成了新的火源。屋頂的茅草和麥秸很快被燒光,房梁和椽子,則成為新的木材。
東風攜裹著滾滾熱浪,沿著街道長驅直入,火星浩浩蕩蕩,飛向距離城門十丈之內的每一處屋頂。
這些火星,威力遠不如從城門和城墻上飄下來的那些,數量卻遠勝前者十倍。絕大部分火星落下來后,冒起一股青煙,就迅速沉寂。然而,卻仍有一小部分,在熄滅之前引燃了幾根茅草或者麥秸。
一大半以上被引燃的茅草和麥秸,因為濕氣的影響,漸漸熄滅。但是,另外一小半兒,卻倔強地堅持燃燒,將周圍更多的茅草和麥秸,烤得青煙繚繞。
一陣接一陣東風吹過,火星越落越多。
很快,青煙下,就冒起了一團團火苗。更多的房子開始起火,變成了新的火源。
當房屋的主人拎著水桶,端著瓦盆匆匆跑回,卻為時已晚。他們辛苦搶回來的水,潑在屋頂上,只是讓火頭稍微減弱了一點點兒,卻不足以將火頭徹底澆滅。而在他們打來下一桶水之前,整個屋子肯定會變成一支火炬!
“呼——”東風吹著熱浪和火星,不斷將災難加重。
靠近怛羅斯東門五丈之內,所有建筑物上都騰起了火光。有的民宅已經開始倒塌,宅子的主人被烤的焦頭爛額,卻不忍放棄,一邊哭,一邊用手刨出泥土,往火堆中扔。
泥土無法滅火,卻制造出了更多濃煙。正在遠處努力弄濕自家房頂的人,被熏得一邊咳嗽,一邊流著淚大罵,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絕望。
“救火,快組織你麾下弟兄,幫百姓救火!”達干佘拓忽然頂著一頭燒焦了的頭發,出現在小伯克蘇勒德的身邊,用力搖晃,“別管城門了,火不滅,唐軍就不可能殺進來。趕緊召集人手救火,否則怛羅斯城就沒了。”
“救,救火!”蘇勒德兩眼望著已經開始坍塌卻依舊熊熊燃燒的城門,機械地重復。然而,接下來卻沒有向周圍的粟特將士發出任何命令。
周圍的粟特將士,大多數也像蘇勒德一樣,癡癡地看著十五六丈遠之外正在“融化”的城墻,茫然不知所措。
泥土夯建的城門樓和城墻,居然能被火點燃,正在眼前發生的事實,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認知!讓他們無法不懷疑,對手得到了魔鬼的幫助,或者,對手本身就是魔鬼。
人的力量,能與魔鬼對抗么?答案肯定是不能!而城門徹底倒塌之后,魔鬼就要殺到他們面前來。屆時,等待著他們的,就是落地即炸的鐵雷,和沾上就著的魔水和可以直接把人熏死的毒煙!
“救火,快去幫忙救火啊!否則火勢蔓延開,咱們誰都活不了!”達干佘拓急的眼前陣陣發黑,跳起來,狠狠抽了蘇勒德一個大耳光。“城門都堵著呢,誰都無法逃命。不救火,咱們全得燒死在城里!”
“救,救火。快傳我的命令,所有人都去救火,否則,咱們都得死!”蘇勒德被抽得原地轉了半個圈子,卻在剎那間恢復了清醒。抓起身邊的親信,高聲吩咐,“快去,傳令,所有人打水救火。先救失火的房子,不要再管城門和城墻!”
“救火,救火,伯克有令,所有人去幫忙救火!”親信楞了楞,也瞬間回過了神來,跳起腳高聲叫嚷。
“救火,趕緊救火,伯克有令,不管城門和城墻了。趕緊救火!”
“救火…”
周圍的親信們齊齊扯開嗓子,將命令向四下傳播。周圍手足無措的粟特兵卒們,亂哄哄地答應著轉過頭,成群結隊奔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水井。
然而,還沒等他們將廝打成一團的百姓們從水井旁驅散,遠處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特勤奕胡在數十名親信的簇擁下,出現在大伙視野里,高高舉起了手中彎刀:“愣著干什么,快去拆房子,把臨近城門的房子,全拆掉。把茅草弄濕,把木料和家具,全部拖到稅監附近備用。”
“拆房子?”水井周圍的粟特將士們,愣愣地停止手上動作,不知所措。
伯克蘇勒德的命令,他們能聽懂,也能理解。唐軍說過,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是來向奕胡討債的。而根據做過一回俘虜的人提供的經驗,唐軍即便攻破了怛羅斯,也不會將大伙怎么著。
而特勤奕胡的命令,他們就聽不明白了。火都燒到街道上了,不去救火,卻去拆百姓家的房子做什么?還要把木料和家具全都拖到稅監?
莫非把木料和家具全都賣掉,就能償還奕胡的欠債?如果那樣的話,他早就該把欠債還給唐軍,何必騙著大伙跟他一起招惹城外那群魔鬼!
“拆房子,隔斷火勢!”實在受不了奕胡的愚蠢,大食智者哈菲茲帶著百余名狂信徒,親自登場。“所有人,聽奕胡特勤的命令,拆了距離東城門二十丈內的所有房屋,隔斷火勢。”
“所有人,聽奕胡特勤的命令,拆了距離東城門二十丈內的房屋,隔斷火勢。”武裝到牙齒的狂信徒們,齊齊扯開嗓子重復,仿佛全都是沒有靈魂泥偶,只依靠哈菲茲一個的腦子思考。
“先從奕胡特勤身邊這里拆,不要拆已經起火的。從這里一路向城門拆過去。隔斷火勢!”哈菲茲的腦子也的確聰明,朝周圍快速看了兩眼,立刻給出了具體實施細節。
“先從特勤身邊這里拆,不要拆已經起火的。從這里一路向城門拆過去。隔斷火勢!”狂信徒們再度齊聲重復,絲毫不會去考慮,那些房子是否有主人。
“拆房子,拆房子,房子沒了還能蓋。人沒了就啥都沒有了!”達干佘拓第一個做出響應,從地上撿起一根被人丟棄的長矛,沖向臨街的一處房子,朝著門窗亂砸。
“拆房子,拆房子!拆房子隔斷火勢!”蘇勒德又楞了楞,隨即,也高聲響應。帶領身邊的親信,沖向另外一處房屋。不顧房屋主人的苦苦哀求,拆門砸窗。
“拆房子,拆房子!拆房子隔斷火勢!”周圍許多粟特將士都重新找到了主心骨,成群結隊沖向不同的房屋。房子的主人試圖阻攔,全都被他們打翻在地!
如果必須拆掉一部分房子,才能阻止整個怛羅斯城都陷入火海。他們當然不該猶豫。
首先,房子不是他們的。
其次,靠近城門的房子,住的肯定不是官員和有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