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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摧城

  鎮守使跟怛羅斯人有仇!在周健良躬身領命的剎那,在場很多人心中都是一凜。再看向放在帥案上的“陣圖”,寒意瞬間布滿了脊背。

  但是,大伙卻全都自覺地保持了沉默。包括跟張潛交情不錯的衛道,也沒有胡亂開口去打聽,雙方到底有何舊怨,竟然讓向來待人寬厚的張潛,想一舉將怛羅斯抹平?!

  要知道,在西域這種地方,一百個人里都找不到一個讀書識字的。有關城市的歷史,全靠長老們口傳面授。而一個族群的凝聚力,則全靠族里上層貴胄。

  如果一座城市,或者一個部族的上層貴胄被殺光了,這座城市或者部族就成了無根之木。很快,城市就會破敗下去,成為一個遺跡,而族群,則會成為別人的依附者,直到徹底被別的部族吞并。

  遠的例子,又高昌。當初高昌國勢力何等龐大,被侯君集一怒斬殺了所有王族之后,高昌古城,現在已經成了遺址。近的,有鐵勒,高宗時代,鐵勒精騎,也曾名揚西域。卻不幸遇到了薛仁貴,一連串打壓過后,鐵勒就變成葛邏祿。(注:葛邏祿曾經是鐵勒的一個分支,后取代鐵勒。)

  如今,怛羅斯的粟特人,又遇到了張潛。無論該城曾經在西域地位何等重要,可以預見,此戰之后,西域將再無怛羅斯!

  懷著四分忐忑,六分困惑,眾將領和文職,分頭下去準備。第二天和第三天,碎葉軍按照張潛的布置,從分別從正東和正北兩個方向,朝怛羅斯城發動了數次進攻。但是,每次進攻,都因為守軍抵抗激烈,并且祭出了“肉盾大法”,無功而返。

  敵我雙方的傷亡也都非常寥寥。石軍除了床弩還能偶爾給碎葉軍帶來一些傷害之外其他武器,因為隔得距離太遠都很難射穿火龍車的擋板。而碎葉軍砸上城頭的火藥彈因為飛行速度不夠快,也讓粟特武士有了充足的時間去躲避殺傷的效果越來越差。

  到了第三天下午,守城的粟特武士也打出了經驗。看到碎葉軍的投石車裝填完畢要么迎著車頭方向驅趕“唐人”登城當肉盾。要么撒腿就跑,將空空蕩蕩的城墻留給火藥彈。等一輪火藥彈爆炸結束,他們又迅速跑回來補位,端著弓弩朝著城下亂射堅決不給進攻方靠近城墻架設云梯的機會。

  碎葉軍將士早就得到了張潛的命令故意麻痹石軍。所以連續兩天,都不到日落,就草草收兵。而石軍發現進攻方的手段如此單一,并且攻勢越來越乏力,頓時士氣暴漲。

  有些大膽的石國武士甚至沖著城下,撒起了尿來。碎葉將士看到了之后除了痛罵幾句,似乎也拿這些人無可奈何。

  也有一些經驗豐富的石國將領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兒。主動找到奕胡,提醒他小心碎葉軍別有圖謀。而那奕胡已經被大食智者忽悠得找不到北堅信只要自己死守不出就有七成以上把握,堅持到大食援兵到來的那一天,對所有提醒都置若罔聞。

  第四天一大早,東南風刮得人神清氣爽。用過了朝食之后,五千余碎葉軍,兩千余從碎葉鎮各地專程趕來助戰的突騎施仆從,相繼在怛羅斯城的正東方集結。半個時辰之后,戰鼓聲響起,整個隊伍,踏著鼓點,緩緩朝怛羅斯城壓了過去。

  當值的石國將領,小伯克蘇勒德是個身經百戰的行家,見到碎葉軍幾乎全軍出動,立即意識到決戰時刻來了。趕緊一邊派人向奕胡匯報,一邊將麾下所有兵卒全都趕上了城頭,嚴陣以待。

  然而,他忙得滿頭大汗,卻遲遲沒聽到熟悉的爆炸聲。匆匆順著馬道返回城頭,他定神向外細看,只見碎葉唐軍推進到距離怛羅斯東門三百步處后,竟然全體停了下來。而上千輛裝載著不同器物的獨輪車,則被精挑細選的碎葉將士,推到了軍陣正前方,重新排列,層次分明。

  “達干,快來看看,唐軍在干什么?那一車車綠色的東西,看起來好生眼熟?”即便隔著兩百七八十步遠,蘇勒德依舊隱約分辯出,排在最前方的兩三百輛獨輪車上,裝的有可能是雜草,轉過身,一把從馬道上將達干佘拓拉上來,高聲詢問。

  “雜草?怎么可能?”達干佘拓大吃一驚,佝僂著腰,手扶城垛向外張望。半晌,才遲疑著點頭,“好像的確是雜草,還是沒曬干的,還泛著綠呢。唐軍莫非又要使用什么妖法?”

  說到“妖法”兩個字,他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迅速將頭扭向小伯克蘇勒德,高聲建議,“甭管車上裝的是什么,都別讓它靠近怛羅斯。姓張的是個惡魔,什么東西到了他手里,都可能變成兇器,就跟鐵雷一樣。”

  話音剛落,城外的唐軍隊伍中,已經響起了一聲激越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宛若寒冬臘月時刮過沙漠的北風,剎那間,令人徹骨生寒。

  緊跟著,所有獨輪車都開始向前緩緩移動。一排接著一排,如同海浪撲向沙灘。

  “鐵翅車,會噴火的鐵翅車!會噴火的鐵翅車也出動了,跟在綠色的獨輪車之后!”

  “投石車,唐軍的投石車又來了,趕緊把“唐人”押到馬臉上,阻擋他們投擲鐵雷!”

  “那是什么車,怎么上面放著好多木頭箱子?”

  “箱子,搬家么,這么多箱子都用獨輪車推著走?”

  “箱子上怎么還有竹竿,他們莫非想要搭云梯?”

  紛亂的驚呼聲,也陸續在城頭上響起。石軍將士們分辨出了獨輪車之間裝載物的差別,卻不明白大部分獨輪車上所裝載物品的作用,一個個啞著嗓子高聲叫嚷。

  “用床弩攔截,用床弩攔截,不管推過來的是什么車!”達干佘拓忽然像瘋了一樣,扯住小伯克蘇勒德的鎧甲叫嚷,蒼老的面孔上,寫滿了驚恐。“趕快,姓張的肯定沒安好心,等你看明白了,就什么都晚了。”

  “床弩準備,向唐軍射擊。”蘇勒德被他吵得頭皮發乍,顧不上再仔細揣摩唐軍的意圖,扯開嗓子,高聲命令,“草車,不,瞄準草車和鐵翅車后的投石車,給我射!”

  “床弩,伯克命令床弩射擊。瞄準了后面的投石車!”傳令兵扯開嗓子,迅速將命令傳遍整個東側城墻。

  “是!”城門左側的馬臉上,有幾名石軍兵卒高聲答應,隨即,舉起木槌,狠狠敲在床弩的發射機關上。

  “呼!”三根一丈半長的弩箭,帶著風聲從左右兩側的馬臉上飛出,呼嘯著朝唐軍的車流中央飛去,速度快如閃電。

  “呼————”東風甚急,吹得城頭旌旗飄舞。被陽光蒸發的水汽,無形無色,卻無處不在。木制的弩桿在風力、水汽和重力影響下,很快就偏離了既定軌道,上浮、下沉,左右搖擺,在半空中,宛若一條條游動的毒蛇。

  兩條“毒蛇”沒等靠近唐軍的車流,就由掉頭扎進了泥土中,撿起大團大團的泥巴。另外一條“毒蛇”被風吹歪,貼著車流的邊緣落地,留下了條深深的泥溝。

  “呼——”“呼——”“呼——”破空聲再起,另外三支巨弩,從城門右側的馬臉上射下,再度撲向唐軍的車流。

  兩條巨弩射空,最后一條“毒蛇”總算不負眾望,狠狠地扎在了一架正在向前移動的投石車上。銳利弩鋒將投石車的竹子車架,瞬間鑿出一個大洞。

  隨即,弩桿與車架上的支撐桿發生多次碰撞,發出一連串嘈雜聲響,直到將蓄力徹底耗盡,依舊沒有突破車架的阻攔,卡在幾根支撐桿之間來回擺動。

  持盾保護車手的弟兄嫌棄弩桿與車架碰撞的聲音煩人,抬起手,將弩桿扯了下來,狠狠丟在了地上。投石車被其余四位弟兄推著,繼續緩緩前移,從始至終,都沒有做絲毫地停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唐軍的中軍,再度響起一連串高亢的號角聲,吹得人頭皮陣陣發麻。

  “噢,噢,噢——”兩大群突騎施仆從武士,忽然發動,繞過車流兩翼,快速撲向遠處的城墻。馬背上的武士們一邊將羽箭搭上騎弓,一邊大聲喊叫。

  城墻上的石軍搶先下手,將羽箭像冰雹一樣射下來。突騎施武士們卻忽然又調轉身形,快速遠遁。

  逆風飛行的羽箭射程大幅縮短,沒有追上突騎施人的身影,就紛紛落地。突騎施武士們則大呼小叫著退下,聲音充滿了對敵軍的嘲弄。

  “不要上當,保持體力。騎兵聲勢再浩大,都無法攻城!”小伯克蘇勒德氣得火冒三丈,沖到城墻與馬臉的銜接處,對著一名正開弓放箭的兵卒,就是一記脖摟。“停下,不要浪費體力。等會兒唐人靠近了,你若是沒有力氣開弓,老子就推你去擋鐵雷!”

  “伯克恕罪,伯克恕罪!”挨了打的兵卒面紅耳赤地收起角弓,彎腰謝罪,嘴里不敢發出半句怨言。

  蘇勒德說得沒錯,打得也沒錯。騎兵聲勢再浩大,也不可能飛過城墻。而以騎弓的力道,即便借著戰馬的速度拋射,對城墻上的守軍也造不成多大威脅。

  戰爭當中,即便是體力卓越之輩,在一場戰斗之中,射空二十支箭的,體力也會被消耗到了極限。如果守軍把力氣和箭矢全都浪費在突騎施人身上,等會兒拿什么來應對唐軍的進攻?(注:馬上用的弓,弓身短小,射出的羽箭殺傷距離四十米上下。)

  “所有人聽好,留著力氣對付唐軍,不準朝騎兵射擊!”知道自己麾下有太多的弟兄缺乏戰斗經驗,小伯克蘇勒德放過眼前的倒霉蛋,扯開嗓子,朝著其他人大聲指示。

  話音未落,突騎施武士們,已經又撥轉坐騎,調頭而回。人數雖然只有兩千余,氣勢卻宛若海潮。很明顯,是存心想要浪費守軍的體力和箭矢,為唐軍接下來的進攻創造機會。

  蘇勒德大急,扯開嗓子,繼續朝著城墻和馬臉上的所有粟特將士大喊大叫。

  他身后的親信也一起扯開嗓子,將他的命令一遍遍重復。

  城墻上,經驗相對豐富的粟特老兵聽到了喊聲,紛紛收起角弓,將身體縮在了垛口之后,任由突騎施武士繼續耀武揚威。而占了守軍絕大多數的新兵,卻再一次被來勢洶洶的突騎施武士嚇得方寸大亂,舉起角弓,將羽箭不要錢般射下了城頭。

  沒等羽箭飛到近前,突騎施武士再度撥轉馬匹,退潮般遠去。從頭到尾,沒向城頭發射一根箭矢。

  小伯克蘇勒德氣得臉色發青,帶著十幾名大嗓門親兵,一邊叫喊,一邊快速巡視。看到不聽命令的兵卒,立刻用皮鞭朝著對方脊背上猛抽。

  在叫喊聲和皮鞭的雙重警告之下,大部分守城的粟特將士們,終于陸續恢復了冷靜。突騎施仆從策馬第三次從遠方撲至城下,叫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然而,城頭上卻只有很少的粟特新兵上當。大多數粟特將士,都努力克制住了開弓的欲望,任由敵騎自由來去。

  “噢,噢,噢——”突騎施仆從軍發現招數失敗,再度潮水般退去。隨即,兩支隊伍合二為一,從城東轉往城北,換個位置去重施故技。

  “你去北城門提醒兀立伯克,突騎施人在使詐!”蘇德勒立刻松了一口氣,拉過自己的親信圖葛,高聲吩咐。隨即,再度拔腿奔向東城門北側的馬臉,“巨弩裝好沒有?趕緊釋放啊,唐軍都快走到一百步之內了!”

  “放,放…”負責掌控床弩的小箭們楞了楞,迅速意識到自己的職責是阻攔唐軍的車隊繼續向城墻靠近,而不是對付突騎施武士的進攻,大叫著舉起木錘,狠狠砸在弩車的機關上。

  “嗖——”“嗖——”“嗖——”三支巨弩騰空而起,直撲一百二十步外的車隊。第一支受到東風和水汽影響,徹底偏離目標。第二支命中了一輛草車,濺起一片碧綠色的“海浪。”第三那支,則射在了火龍車展開的護板上,“砰”地一聲,將抱著鐵護板鑿出了一個破洞,將整個火龍車也掀翻在地。

  唐軍的車隊稍稍停滯,緊跟著,又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推進。受傷的士兵被同伴地上抬了起來,快速轉向本陣。破碎的推草車和火龍車,也被推出了隊伍之外,以免阻擋袍澤的腳步。

  “嗖——”“嗖——”“嗖——”又是三支巨弩呼嘯著朝車流飛來,兩支落空,一支命中簡易投石車。巨大的沖擊力,將投石車推倒于地。

  臨近的唐軍士卒被砸傷了好幾個,但是對整個隊伍的影響卻微乎其微。周圍訓練有素的其他唐軍士卒們快速涌上,將傷者轉移,將投石車重新扶起,然后跟著大隊繼續前進。

  “床弩繼續裝填,尋找投石車射擊。擎張弩,瞄準草車之后的唐人,放。”嫌棄床弩攻擊效率太差,小伯克蘇勒德果斷改變戰術,祭起輕易不會使用的殺招。

  “嗖嗖嗖嗖嗖——”數十支弩箭呼嘯著撲下城墻,直奔草車。翠綠色的蒿草被射得一團團飛起,宛若水波飛舞。

  五六名推車的唐軍士卒被弩箭命中,踉蹌著坐倒于地。身邊的袍澤快速補位,握住獨輪車扶手,穩穩前推,速度比起先前絲毫不見減慢。

  “奶奶的的,嚇死老子了!”一名碎葉營伙長拔出橫刀,貼著自己的鐵背心表面快速下砍。“咔嚓!”扎在他胸口的弩桿被斬為兩截,對卡在鐵背心上的弩簇看都懶得再看一眼,他收起橫刀,邁步追向自己的草車,堅決不肯拖袍澤的后腿。

  “沒事!”“平安無事!”“佛祖保佑!”“奶奶的,扎得老子好疼!”歡呼聲,在車隊中接連而起。先前被不幸弩箭命中的唐軍兵卒,先后站起身,或者揮刀,或者徒手,除掉鐵背心上的弩桿。

  因為距離太遠,大部分弩桿,都沒能將鐵背心射穿。少數一兩支蓄力充足者,僥幸穿透的鐵背心,也只將鐵背心主人胸前戳破了一層皮肉,就無法繼續向內深入。而中箭的唐軍士卒,發現自己大難未死,一個個頓時士氣高漲。大笑著邁開腳步,追上屬于自己的草車,同時將喜訊傳遍周圍袍澤的耳朵。

  沒想到模樣丑陋鐵背心,連強弩都能防住。其余推車和保護草車的唐軍將士,也大受鼓舞。加快邁動腳步向前推進,頂著陸續射下來的弩箭,將草車推到了距離怛羅斯東門八十步之內。

  “呼——”“呼——”“呼——”馬臉上的床弩,終于裝填完畢,再度呼嘯著射向唐軍的投石車。大部分都偏離目標,徒勞地在地面上扯起一團團濕泥。偶爾一支命中,也被投石車高高的車身擋住,很難對推車的唐軍士卒產生傷害。

  “朔方營,全體都有,停步,投石車就地展開!”抬手從鄰近的投石車上,扯下一支巨弩。周去疾猛地扯開嗓子,高聲命令。

  “停步,就展開投石車!”八名傳令兵一手舉著盾牌,一手揮舞著令旗,左右跑動,轉眼間,便將自家校尉的命令,傳遍了所有朔方弟兄的耳朵。

  早就被巨弩騷擾得不勝其煩的朔方軍弟兄們,立刻將四十余輛投石車,沿著距離怛羅斯城東側城門和城墻九十步的位置,快速拉開。轉眼間,就排成了一條近乎于筆直的橫陣。

  “固定底部支撐,準備配重,六十斤,對準城墻,敲山震虎!”周去疾用眼睛朝著怛羅斯瞄了瞄,繼續發號施令。

  “遵命!”弟兄們齊聲答應著,取出楔子和木槌,將投石車的四個支撐腳,固定在原地。配重筐迅速下垂,無數支鐵鍬同時揮舞,就地取材,將濕潤的泥土稱好重量,陸續裝填。

  一排強弩和羽箭同時從城頭飛來,宛若飛蝗。但是,大部分都被風吹歪,小部分僥幸命中目標,也被頭盔和鐵背心阻擋,徒勞無功。

  只有零星兩三支,射中了某幾個運氣不佳的唐軍大腿,激起一連串慘叫。但是,慘叫聲很快就被傷者自己憋回兩嗓子里,臨近的袍澤揮刀斬斷箭桿或者矢桿,拖著傷者快速后退。其余同伴則繼續按部就班地裝填配重,轉動搖臂,用繩索將投擲筐緩緩拉到發射位。

  城頭上的粟特將士,沒有受到任何攻擊,然而,一個個心里卻開始發虛,射出來的羽箭和強弩,也迅速變得稀稀落落。

  按照前幾天總結的作戰經驗,他們必須趕在唐軍的投石車準備到位之前,撤離城墻。否則,等待著他們,就是從天而降的鐵雷。任何人挨上一枚,下場肯定都是四分五裂!

  “不要慌,不要慌,城墻上有唐人,馬臉上也有!”蘇德勒自己心里也開始敲起了小鼓,然而,卻依舊扯著嗓子,鼓舞士氣。“瞄準了投石車后面的唐軍射,草車和鐵翅車后面的唐軍,交給床弩!”

  草車上面的野草太厚,無論弩箭還是羽箭射上去,效果都微乎其微。而投石車展開之后,卻給周圍的唐軍提供不了太多遮擋,最適合被當作羽箭和弩箭的覆蓋目標。

  城頭上的粟特將士聞聽,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釋放弩箭和羽箭。然而,效果卻依舊乏善可陳。

  正在操作投石車的朔方軍將士作戰經驗太豐富了,大多數時間,都把自己的身體藏在隊友的盾牌之后。即便不得不露出身體,也總是露出被鐵甲和頭盔保護部位,拒絕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

  “呼——”“呼——”“呼——”安放在馬臉上的床弩,又一次發射。六支巨大的弩箭在城門兩側飛起,直奔九十步外的投石車。

  四支在途中偏離目標,一支提前落地,在地面上硬生生“犁”出一道深溝。最后一支僥幸命中一輛投石車的投臂,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嚇得人頭皮陣陣發乍,除此之外,卻沒造成任何后果。

  訓練有素的朔方軍弟兄,對近在咫尺的巨弩視而不見,在每個伙長的指揮下,繼續有條不紊地檢查機關,裝填火藥彈,點燃引火用的艾絨抓在手里,然后肅立待命。整套動作,都宛若行云流水。

  “第一旅全體都有,發射!”周去疾堅決不肯光挨打不還手,猛然揮動令旗。

  火藥彈的引線立刻艾絨點燃,同時,有人用腳踢開機關。投石車的配重筐迅速下沉,將投臂高高地從另外一側壓起。十六枚四斤重的火藥彈脫離彈筐,直奔九十步外的城墻。

  因為故意調輕了配重的緣故,沒有一顆火藥彈射上城頭。生鐵鑄造的彈殼陸續砸在泥土夯成的城墻表面,發出沉悶的聲響。緊跟著,爆炸聲沖天而起,“轟隆!”“轟隆!”“轟隆!”硝煙彌漫,城墻地震了一般上下顫抖。

  大團大團的濕土,從城墻表面脫落。雖然威脅不到城頭上粟特將士的安全,卻嚇得他們心驚膽戰。有人果斷轉身,直奔馬道,也有人站立不穩,蹲在垛口后,雙手捂著耳朵,瑟瑟發抖。

  “站住,不準退。城頭上有唐人,他們舍不得炸死自己人!”小伯克蘇勒德大怒,揮舞著彎刀,砍翻兩個帶頭逃命者,隨即與自己的鐵桿親信一起,將通往城下的馬道給堵了個死死。

  在血淋淋的尸體和明晃晃的鋼刀面前,試圖逃命的粟特將士,紛紛停住腳步。然而,卻沒幾個人還有勇氣拉開角弓,張開強弩,向城外發起反擊。

  “砰!”“砰!”“!”…,又是十六枚火藥彈,砸在了城墻上。隨即,爆炸聲如悶雷般翻滾。“轟隆!”“轟隆!”“轟隆隆…”

  泥土飛濺,城墻戰栗,硝煙轉眼間,就將怛羅斯城的東側城墻,全部籠罩在內。慘白色的硝煙之中,粟特將士紛紛蹲下身體,雙手捂住耳朵,無論小伯克蘇勒德如何威脅,利誘,都堅決不肯直面城外。

  “拉更多的唐人上來,少了不管用!把城下儲備的所有唐人都拉上來,讓他們沖著城外喊話!”蘇勒德無奈,只好使出絕招。扯開嗓子,朝著馬道下命令。

  “把唐人拉上來,把穿著唐人衣服的全都拉上來!”馬道下,有粟特士卒高聲重復。隨即,哭聲沖天而起,一大群看上去多少長得有點像唐人,或者祖上曾經有漢人血統的當地百姓,被士兵們用鞭子和刀劍驅趕著,走上馬道,一步步一步走向城頭。

  “轟隆!”“轟隆!”“轟隆隆…”第三波火藥彈再度炸響,依舊沒有一枚落在城頭上。

  蘇勒德知道是什么原因讓火藥彈失去了準頭。心中默默冷笑,同時,將手中彎刀揮得更急,“快點,快點,把唐人押上去,先押到城頭上去。再分一半去左右兩側馬臉,與原本在馬臉上的唐人拴在一塊,防止城外唐軍發射鐵雷炸壞床弩。”

  “饒命!”有被迫穿上唐人衣服的當地百姓哭喊著祈求,周圍的粟特士兵卻充耳不聞。

  “饒命!”有抱著孩子的女人雙膝跪地,換來的,卻是皮鞭和刀背。

  讓唐人死,肯定比自己死強,大多數粟特將士,都算得精明無比。雖然,所謂的“唐人”之中,有不少是他們的左鄰右舍。而他們當中,也有不少人,前些日子曾經做過唐軍的俘虜,得到過唐人的寬恕。

  “別折騰了,趕緊,趕緊讓你的人朝城下放箭!唐軍的草車已經快頂到城墻上了!”達干佘拓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從硝煙中冒了出來,沖到蘇勒德身邊,揮舞著手臂高喊,“快,快,趁著城外的投石車正在裝填。張潛無緣無故弄好幾百車青草來,肯定沒安好心!”

  “草車?”蘇勒德楞了楞,這才想起,走在唐軍投石車前方的,還有大量的草車和鐵翅車。他到現在為止,也沒弄清楚這兩種獨輪車,到底有什么用。然而,一股不祥的預感,卻在下一個剎那,直接籠罩了他的全身。

  “所有人,返回城墻,射箭,射箭,阻止草車靠近!”猛地將彎刀舉起,他用全身的力氣高喊。隨即,帶頭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垛口。

  “所有人,返回城墻,射箭,射箭,阻止草車靠近!”蘇勒德的親信們高聲重復,隨即,用兵器驅趕周圍的粟特將士各就各位。

  周圍的粟特將士們,大部分都選擇了側身閃避。但是,仍舊有一小部分人,避無可避,只好硬著頭皮返回垛口之后。

  城墻下,硝煙還沒有完全散去,他們的視野非常模糊。但是,依舊有人,看到上百車綠色的半干野草,被唐軍連同獨輪車車一起,緊緊貼在了怛羅斯的東側城墻之下。

  “用滾石檑木砸!”蘇勒德再度高聲大喊,俯身抄起一段檑木,丟向城外。“砰!”沉重的檑木將一只草車當場砸翻,黃褐色的馬糞從雜草下濺起,剎那間,騷臭之氣彌漫。

  “砰!”“砰”“砰!”“砰!”更多的滾石檑木,被粟特將士丟向城下,將唐軍好不容易推過來的草車挨個砸翻。而城外的唐軍,卻快速后退,對城頭的反應視而不見。

  “唐軍到底要干什么,用馬糞能把城門熏開,還是使用什么妖法?”小伯克蘇勒德越砸,心里越覺得緊張,扭過頭,沖著達干佘拓高聲請教。

  “不,不清楚。肯定沒安好心!”作為粟特人中的智者,達干佘拓也想不明白,張潛到底準備玩什么花樣,頂著一頭密密麻麻的汗珠,高聲回應。

  下一個瞬間,他和蘇勒德兩人的困惑,就消失不見。數量鐵翅車迅速向城墻靠近,隔著十五六步遠,猛然噴出數道黑黃色的水柱。

  那水柱,前頭好像還帶著一點火苗,看起來甚是詭異。更為詭異的是,當火苗落在了草車之上,剎那間,就有大團的火焰拔地而起。

  “呼啦啦…”貼在城墻根部的上百輛草車,無論已經被砸翻在地的,還是沒被砸翻的,都燃燒了來。黃色的火焰,夾著滾滾濃煙,迅速上升。緊跟著,一股騷臭且甜膩的味道,被東風送上了城頭,直接鉆入了蘇勒德的鼻孔。

  “嘔——”饒是身經百戰,蘇勒德也被熏得胃腸一陣翻滾。轉過頭,將昨天的宵夜都給吐了出來。

  再看他身邊的親信們,一個個手捂鼻孔,踉蹌后退,鼻涕,眼淚,涎水,不受控制地向外流淌。

  正在向下砸滾石檑木的其他粟特將士們,也被熏得頭暈腦脹。一個個站起身,倉皇逃命。而城外的唐軍,則將更多的草車推向城門和城墻,然后用鐵翅車(火龍車)噴上那種黑黃色的液體,點成一團團火炬。

  “呼——”東風吹著濃煙,掠過城頭和馬臉。濃烈的濕馬糞和毒草燃燒味道,鉆進城頭和馬臉上所有人的鼻孔,將他們熏得或者口鼻流涎,或者大吐特吐。

  小伯克蘇勒德和達干佘拓,顧不上再約束麾下弟兄,帶頭踉蹌著退向馬道。而很快,馬道上也被毒煙籠罩,二人無法呼吸,只能繼續踉蹌后退,一路退回了城內。

  城墻上的粟特將士,原本就士氣低糜。失去了上司的威脅之后,更無心堅守在原地挨毒煙熏,成群結隊地沖向馬道,沖回城內。

  而被逼著留在城墻和馬道上充當肉盾,和剛剛被押上城頭充當肉盾的百姓們,則喜出望外,用衣袖捂住鼻子和嘴吧,緊跟在粟特將士身后逃下馬道,逃入臨近怛羅斯東門的宅院和小巷之中。

  “燒,繼續燒。把毒草和馬糞都給我堆到城墻根兒下去,一車都別浪費!”怛羅斯城外,親眼看到敵軍被毒煙逼退的駱懷祖,心花怒放。舉起量天秤,用力前指。

  又學到一招,跟在用昭師侄身邊,就是這點好處。隨時隨地,都能學到新的殺招!等到將來,自己召集起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江湖弟兄,帶著這些殺招和利器前往天竺,墨家大興于世,必將指日可待。

  “把毒草和馬糞推過去!快點!”

  “這邊,這邊,這邊堆的不夠!”

  “那邊,那邊煙不夠濃。”

  “用濕布捂住自己的鼻子,別把自己熏死!”

  張思安、逯得川等教導團的弟兄們,用濕布擋住口鼻,弧形提醒著,將更多的毒藥車推進火堆。一車都不肯浪費。

  馬糞是大伙親手收集起來的,毒草也是大伙親手采來的。為了炮制毒煙,很多弟兄已經被熏得連續兩天吃不下飯。今天,大伙終于把毒煙送進了怛羅斯城中,怎么可能輕易斷了原料的供應?

  “投石車準備,第一旅,負責左右馬臉,第二旅,負責城門上方和敵樓殘骸位置。第三旅,負責城墻,第一輪配重六十二斤半!然后各旅率自己調整。給我轟!”周去疾沒興趣看熱鬧,揮舞著令旗,以最快速度下達命令。

  “得令!”來自朔方軍的大唐健兒們,轟然響應。隨即,快速調整配重,裝填火藥彈,點燃引火線,推開機關。

  “嗖嗖嗖嗖——”四十幾枚火藥彈,拖著青灰色的尾痕,掠向城頭。在城門上方,城墻上方,馬臉上方,相繼炸開。彈片橫飛,硝煙翻滾,粟特人留在城頭和馬臉各處的防御設施,被炸得粉身碎骨。

  怛羅斯城內,蘇勒德和佘拓兩個,氣得直跳腳,卻無計可施。想要逼著“唐人”去充當肉盾,他們就得派出士卒們押送。而想要讓士卒們冒著被毒死的危險押送“唐人”等城,他們自己就得跟在士兵身后督戰。

  他們忍受不了毒煙,就無法督戰。他們無法督戰,就沒有士卒肯冒險。沒有士卒肯冒險,就無法驅趕“唐人”…

  與焦頭爛額的蘇勒德完全不同,怛羅斯城外,唐軍的反應卻從容不迫。

  看看城頭上的防御設施,已經被朔方應用火藥蛋清理干凈。帶著弟兄們恭候多時校尉任五,忽然舉起了一面紅色的令旗,高聲呼喊。“火龍車和火柜車,向城門附近集中。”

  一百余輛帶著鐵板火龍車,快速向他身邊匯集。

  緊跟著,是一百多輛比火龍車龐大,卻沒有任何防護設施的火柜車。長長的竹筒在火柜前方翹起,就像一只只優雅的天鵝。

  “整隊,十車一排,對準城門!”任五的目光迅速從弟兄們臉上掃過,隨即,縱身跳上一輛火龍車,將紅旗向自家中軍揮舞。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中軍處,有畫角聲快速做出回應,宛若虎嘯龍吟。

  任五深吸一口氣,隨即,將紅旗指向怛羅斯的東門,“全體都有,列隊上前,十車一排,對準怛羅斯的東門和東門兩側城墻,輪番噴火,噴到猛火油耗盡為止!”

  “諾!”站在第一排的弟兄們答應著,推動火龍車,涌向城門。隔著十五步的距離,噴出十股黃黑色的液柱。

  那液柱落在火堆上,火堆上的烈焰立刻騰空而起。

  那液柱落在封堵城門的碎石亂瓦上,碎石亂瓦瞬間也化作了干柴,表面騰起一團團火苗。

  那液柱落在城墻上,城墻瞬間也被點燃,火焰貼著城墻表面扶搖而上。

  沒等第一排火龍車將車廂內的液體噴光,整個東門連同臨近東門兩側五尺內的城墻,就已經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球。

  第一排火龍車噴光車廂內的液體,快速后退。第二排火龍車上去補位,繼續噴射。

  第二排火龍車噴射完畢,讓出位置,第三排火龍車上前接力。

  城門頂端的敵樓殘骸,也迅速被火焰卷入,破碎的樓梯,房梁,椽子,連同擺在寬闊處的檑木,釘拍等物,全都變成了助燃的干柴。

  而那任五,卻不肯善罷甘休。仿佛跟怛羅斯的城門有仇一般,指揮著火龍車,一隊接一隊,將簡單提煉過又加了料的猛火油,向“火球”噴去,讓火球變得越來越大,火焰涌起得越來越高。

  一輪又一輪。

  所有火龍車噴射完畢,還有火柜車上前,繼續補位。

  不需要投石車再投擲火藥彈保護了,也不再需要濃煙。任五指揮著火柜車,如醉如癡。一道道猛火油柱起起落落,紅色火焰精靈,在城頭翩翩起舞。

  南城墻,北城墻,還有怛羅斯城內,無數守軍尖叫著試圖沖向東側城門附近得城墻和馬臉,阻止唐軍繼續噴射“魔水”。然而,還沒等沖到距離目的地,他們就被烈焰烤得焦頭爛額,不得不踉蹌后退。

  怛羅斯城的東側,足足有五十步長的城墻,都被火焰燒成了紅色。越靠近城門位置,紅色越為明亮。

  而整座城門,早已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爐,從里島外,紅光四射。城門附近,明明是夯土而筑的城墻,居然開始融化,從上到下,有紅色液體不停地下落,落到何處,何處就火星亂濺。

  城門外,火星更多,更濃。

  無數紅色的火星,順著東風,搖搖晃晃濺向城內,落在守軍身上,燒得守軍將士抱頭鼠竄。落在戰馬背上,燒得戰馬大聲悲鳴著東躲西藏。落在臨近的屋頂上,燒得茅草濃煙滾滾,不多時,又跳起一團團明亮的火焰!

  城門失火了,殃及的,卻不是池魚。而是,半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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