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大唐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從箭盒里抽出圓簇長箭,一支接一支朝著十步遠的青銅投壺擲去,將壺璧砸得響聲不絕。
他身體略胖,四肢協調性也非常一般。煩躁之下投箭,投中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直憋得額頭青筋亂跳。然而,紫宸殿中的宦官和宮女們,包括最受他寵信也最會說話的高延福在內,誰都不敢上前勸他稍做歇息。
打完折后價值還要一千八百余吊的走馬燈,東市珍寶閣不到半刻中,居然賣掉了三座。而其他價格高昂的琉璃制品,也被一些官員的管家,成車成車地往各自家中拉!這說明他那個不省心的妹妹太平公主,在高官隊伍之中,影響力仍在急劇膨脹。而他這個做皇帝的,除非效仿他母親那樣對親人痛下殺手,否則,對此根本無能為力!
“報,圣上,百騎司送來最新消息,六神商號…”百騎司副統領鄭克峻小跑著匆匆而入,滿臉興奮地沖著李顯拱手。
“出去,朕不想聽!”李顯迅速抬起頭,圓圓的臉上寫滿了憤怒。
“這,是!”鄭克峻被嚇了一跳,躬身給李顯行了個禮,一邊倒退著緩緩走向宮門口,一邊用目光向高延福求救。
將珍寶閣和六神雙方今天的“戰況”第一時間匯報入宮,乃是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在今天早晨巳時親口給百騎司布置的任務。當時,皇帝陛下明顯擺出了一副看熱鬧的姿態,準備坐山觀虎斗。而現在,怎么還沒等交手雙方分出勝負,皇帝陛下突然就改了主意?
高延福眉頭緊皺,臉上的表情好生為難。然而,猶豫再三,他依舊低下頭,躡手躡腳地湊到李顯身側,一邊般給對方遞箭,一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圣上,是六神商號的消息。以張少監的本事,未必會輕易向大食人認輸!”
“朕當然知道他不會輕易認輸,但是…”李顯劈手奪過一支長箭,看都不看,就朝十步外的銅壺擲了過去。
張潛不會輕易認輸,這一點,他早就知道。否則,先前他也不會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命令百騎司給自己隨時傳遞消息。然而,張潛再有本事,也只是一個沒多少根基的后起之秀。太平公主那邊,卻站著十數位高官和望族宿老。無論雙方能調動的政治資源還是財力,都不可同日而語!
“叮!叮叮叮…”長箭入壺,發出一聲悅耳的撞擊,瞬間跳躍而起,緊跟著再度落入壺內。箭鏃和箭桿相繼撞擊壺璧,發出的脆響連綿不斷。
旁邊負責計分的樂師,趕緊快速敲響了編鐘,“叮咚,叮咚,叮咚…”,剎那間,高山流水般的鐘聲,就在紫宸殿內響起,讓所有人的心情頓覺一松。
“中了?”李顯楞了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忽然變得這么好。
“恭賀圣上,得中驍箭!”高延福立刻裝出一副興奮模樣,手舞足蹈。(注:驍箭,箭入壺反彈出來再落入,稱為驍箭。屬于高難度動作,可得高分。)
李顯的目光瞬間閃亮,仔細看向投壺,果然發現箭桿還在沿著壺璧微微彈跳。頓時心情開始逆轉,沖著鄭克峻招了招手,低聲命令,“你回來,把話說完。六神商號開張了,他們是如何招架的。”
“是!”鄭克峻趕緊小跑著返回到近前,滿臉堆笑,“啟奏圣上,六神商號也推出了各種琉璃燈和琉璃制品,最高售價五吊!走馬燈今日特價,四吊一對兒。”
“多少?”李顯雙目圓睜,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吊一對兒!其他琉璃制品也有,價錢最高者不超過五吊。”鄭克峻低著頭,繼續快速補充,不敢再流露出任何表情,以免跟李顯的態度發生沖突。
下一個瞬間,他就發現,自己的謹慎很是多余。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竟然不顧儀態地放聲大笑了起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吊兩只?”高延福性子穩重,趁著神龍皇帝李顯不注意,快速將目光轉向鄭克峻,以極低的聲音確認,“你麾下的飛騎沒看錯,那可是琉璃!”
“四吊,四吊兩只。并且接受預定,永遠是這個價,要多少有多少!”鄭克峻想都不想,笑著點頭,“消息傳出來后,當場有人就昏了過去。那些押注大食人穩贏的家伙,個個輸得血本無歸!”
“呼——”高延福心里頭長長舒了一口氣,頓時覺得外邊的陽光好生明媚。然而,嘴上卻不肯發出任何聲音。
“四吊,一對兒。那些花了一千八九百吊買了一只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顯卻沒有這種忌憚,繼續大笑著連連撫掌。心中比一口氣兒喝了半斤菊花白還要暢快!
幾千吊的錢財損失,對那些與太平公主關系密切的大臣以及世家望族而說,可能只是毛毛雨。然而,此事對那些人威望的打擊,卻不可估量。今后無論那些人再站出來煽動什么風波,肯定都會令旁觀者想起他們曾經花費兩千吊錢,將原本價值兩吊錢的物品買回家的蠢事,進而對他們的觀點表示嚴重懷疑。
而經過這場慘重打擊,也讓他們會鄭重斟酌一下,太平公主到底值得不值得他們追隨?這次輸給張潛,他們損失的只是錢財和威望,而如果下次輸給別人,恐怕就不一定是破財和丟臉這么簡單了!
正笑的痛快間,卻聽見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一名校尉打扮的百騎司飛騎,快步踏上了紫宸殿臺階,沖著當值的千牛們連連拱手。
“鄭總管,去問問什么事情,是不是又有新消息來了?”李顯毫不猶豫地將轉向鄭克峻,笑著吩咐。
“遵命!”鄭克峻答應一聲,快步出去接人。須臾之后,又滿臉喜悅地折返了回來,“圣上英明,果然是新消息。六神商號還推出了一種比銅鏡清楚數倍的琉璃鏡子,轟動全城。張少監準備將其中最大的一面半人高的琉璃鏡子,進獻給圣上。此刻正由六神商號的伙計和長安不良人一道護送著,前來大明宮。”
“嗯?!鏡子?送朕?”李顯眉頭一挑,臉上的喜悅立刻變成了驚詫。
“這張少監,可真是野人獻曝。只要他對圣上忠心就是了,圣上啥時候還能缺了鏡子!”沒見過琉璃鏡與銅鏡效果差別,高元福也不知道此物價值到底有多高。攆著蘭花指,在旁邊小聲替李顯數落。
“那么將出去攔下他們?”鄭克峻也沒見過琉璃鏡子到底是什么模樣,所以覺得張潛的舉動很是奇怪,想了想,猶豫著向李顯請示。
“不必!”李顯卻已經腦補出了一整套理由,笑著搖頭,“出動百騎司,替朕將鏡子接進宮來。免得路上被人弄壞了!”
“是!”鄭克峻藏了一肚子困惑,卻不敢多問,行了個禮,轉身便走。
“且慢!”李顯的表情,卻忽然變得好生鄭重。先開口叫住了他,隨即沖著高延福輕輕點頭,“高監,你也去。順便去給張卿傳個口諭。這禮物,朕收下了!讓他安心養病,等傷好了,盡快去秘書監履職。不要因為自己年輕,就不敢放手施為。告訴他,一切有朕給他擔著!”
“老奴遵旨!”高延福心領神會,躬身行禮,然后快步追上鄭克峻,與后者并肩走出了紫宸殿的大門。
春天已經來了,門外,陽光明亮且溫暖。
“本店的琉璃乃是采用一千年前拂菻古方所造,由大食人從四萬八千里外運來大唐。路上要經過三千里火焰沙漠,然后在阿登上船。再穿過風暴之洋,香料之洋和硫磺之海,方能抵達廣州。至此,一萬匹駱駝所載的貨物,已經不足三百…”一刻鐘之前的陽光下,東市珍寶閣掌柜麻六福,用琉璃盞捧著一盞茶,對著七八個高門顯第的管家侃侃而談。
拂菻和安息在哪,他不知道。大食的駱駝怎么憑借肉掌走過三年里火焰沙漠卻沒被烤熟,他也不知道。至于風暴之洋,香料之洋和硫磺之海,他更是連名字都是前幾天剛剛編造出來的,然而,這卻并不妨礙他口若懸河。
而那些豪門顯第的管家們,也是一個個滿臉堆笑,做洗耳恭聽狀。并且不時在嘴里發出配合地感慨聲。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顯示自家主人急于購買貨物的心情一般。
“諸位請仔細看門口那只孔雀,其尾羽從不同角度,看到的顏色絕不不同。如果諸位把眼睛瞇一下,還能看到琉璃上的寶光!”麻六福見此,談興愈發濃郁。抬起胖胖的左手指了指擺放在門口的琉璃孔雀,笑呵呵地繼續補充,“長安城附近幾家賣琉璃的老店鋪,雖然拿出來的東西也叫琉璃,但絕對做不來這么純凈。并且,也不會有這種寶光。大食琉璃的珍貴之處,就在這里。憑著這層寶光,可以讓使用者逢兇化吉,益壽延年。”
“哦!”“嘖嘖!”“真有,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有,的確有…”眾管家們按照麻六福的說法瞇起眼睛,卻根本看不到所謂的寶光在哪里。但是,嘴巴上,卻都爭先恐后地嘖嘖稱奇。
俗話說,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能在高門顯第做管家的人,哪個對官場上那一套不是門兒清。今天他們代表各自的主人前來購買琉璃,根本不是因為大食琉璃有多名貴,而是為了代表各自身后的主人,對鎮國長公主表示支持。
既然目的不在琉璃本身,那么,無論麻六福怎么吹牛,眾位管家當然都沒有戳破的必要。上千吊開元通寶都一眼不眨地砸出去了,誰還會在乎再多說幾句奉承話?
“諸位再看這八寶琉璃燈,所謂八寶,指的不是上面鑲嵌了八種寶石。而是寶物的八種作用,招福、避厄、照奸…”客人太多,琉璃又是易碎品,裝車很費工夫。所以東市珍寶閣掌柜麻六福繼續舌燦蓮花,吸引管家們的注意力,以免大伙等得太過無聊。
正說得高興之際,門口處忽然傳來了幾聲嘈雜。緊跟著,太常少卿府的家丁,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根本不顧地上動輒價值千吊的珍寶琉璃,三步并做兩步沖到本府的管家鄭少冬面前,低聲耳語:“福伯,家里有有點兒急事。主母喊你趕緊回去。珍寶閣的琉璃,明天一大早再回來買!”
“主母喊我?”太常少卿府管家鄭福楞了楞,兩只眼睛瞬間瞪了個滾圓。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家主人鄭愔去年秋天剛剛沒了大夫人,眼下幾個小妾為了爭奪主母的位置明爭暗斗,尚未分出勝負。哪里可能有個主母,站出來沖他發號施令。
然而,聰明如他,根本不用細想,就知道家丁不敢隨便欺騙自己。趕緊沖著麻六福客氣地拱了下手,跟在家丁身后,快步沖出門外。
還沒等二人的腿邁下臺階,東市珍寶閣外,跌跌撞撞又跑來了五六個家丁。每一個都跑得滿頭大汗。卻誰都顧不上擦,推開門口打招呼的伙計,直接闖入閣內,拉著各自府上的管家,爭先恐后地說明請其趕緊回府的理由。“忠伯,主人剛才摔了一跤,昏迷不醒。家中無人做主,主母命令你速速回府坐鎮!”
“壽老,主人頭疾復發…”
“德老,二姨娘今天腹痛,有可能是動了喜脈,主人讓你回去…”
說辭各式各樣,但目的卻不約而同。都是放棄購買琉璃,改日再來。
倉促之間,珍寶閣掌柜麻六福留得住這個,留不住那個,幾乎眼睜睜地,看著滿屋子的客人,走了個干干凈凈。
“福伯,壽老,德老…”好在麻六福也是老江湖了,雖然心里清楚遇到了大麻煩,卻臨危不亂。笑呵呵地拱起手,沖到門外,目送眾位管家上馬的上馬,登車的登車。
“掌柜,掌柜,不好了。六神那邊也賣琉璃燈了,每只,每只兩吊!”一名負責打探對手消息的伙計,頂著慘白的面孔出現在他身側,用極低的聲音匯報。
“什么?”麻六福的身體晃了晃,差點一頭栽下臺階。
怪不得各府的管家都逃得唯恐不快,如果六神的琉璃燈只賣兩吊錢,這當口,再花一千倍的價格從珍寶閣給自己主人賣琉璃,就不是向太平長公主示好,而是把自家主人的臉皮和太平長公主的臉皮,一起按地上搓了。過后,即便他家主人心軟放過他,太平公主那邊,也不會讓他落到好下場。
然而,此時此刻,前來撐場子的各府管家可以撤,珍寶閣掌柜麻六福卻不可以撤。咬著牙站穩身形,他正準備說幾句場面話,穩定“軍心“”,忽然間,卻發現剛剛走出去不到三百步遠的一輛裝滿琉璃的送貨馬車,開始歪歪斜斜在路上走起了醉步。
緊跟著,有刀光一閃,左側車輪瞬間缺了半截。沉重的車身猛地一傾,“嘩啦啦”,將里邊總價值數千吊的琉璃燈,琉璃擺件,琉璃首飾全都摔在了青石地面上。
剎那間,碎琉璃倒映著日光,絢麗奪目!
“嘩啦!”鎮國長公主李令月揮動寶劍,將號稱價值三千吊走馬燈,斬落于地。剎那間,雙層琉璃燈璧碎裂,大大小小的琉璃渣子被陽光一照,色彩絢麗奪目。(注:太平公主的名字歷史上無記載,李令月是以訛傳訛。本書就尊重習慣,繼續傳了。)
旁邊伺候她的婢女們,個個噤若寒蟬。誰都不敢上前相勸,以免一不小心就成了她手中寶劍的下一個攻擊目標。
眼前這位鎮國長公主,非但長得像已故則天大圣皇后,脾氣、心胸和秉性也是一模一樣。對底下人好起來,可以將對方當成親生女兒疼。而如果在氣頭上有誰招惹了她,即便是親生女兒,她也照殺不誤。
“嘩啦!”就在婢女們嚇得兩腿發軟之時,又一只價值接近五千吊的琉璃孔雀遭了殃。被李令月斬得“羽毛”亂濺,骨架七零八落。
緊跟著,又是“嘩啦!”“嘩啦!”數聲。琉璃盞,琉璃高瓶,琉璃窗格等物,全都被寶劍砍碎。整個屋子里,凡是能跟琉璃沾上半點兒關系的,包括一瓶大食香水,皆不能幸免于難。
破碎的琉璃渣子在半空中橫飛,不小心擦過兩名婢女的額頭,瞬間血流如注。而那兩名倒霉的婢女,卻依舊大氣兒都不敢出,站在原地,宛若泥塑木雕。
“都愣著干什么,還不給本宮收拾!”畢竟已經是四十四歲的人了,連續砍碎了二十多件跟琉璃有關的器物之后,太平公主李令月,終于沒了力氣。將寶劍戳在地上當拐杖,喘息著朝著婢女們怒吼。
“是!”婢女們齊聲答應,迅速跑出門外。隨即,拿笤帚的拿笤帚,拿簸箕的拿簸箕,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遍地狼藉。其中兩個被琉璃渣子濺傷了額頭的,還找機會偷偷洗掉了臉上的血,用金瘡藥止血之后,再用頭發將傷口遮蓋了起來。以免被太平公主看到,給自己帶來不測之禍。
這個細心的舉動,救了她們自己的命。當二人拎著簸箕,最后一波返回正堂之時,恰看到,鎮國長公主李令月,將寶劍從一名姐妹的小腹處抽了出來。
“愣著干什么,將尸體拖出去,跟琉璃渣子一起埋了!”根本不屑解釋自己殺人的緣由,李令月冷笑著朝其他婢女們吩咐,早就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瘋狂。
她母親則天大圣皇后當年曾經親口告訴過她,上位者能讓底下人唯命是從就行了,不需要向底下人解釋自己做事的理由。如此,才能始終保持神秘感和威懾力,永遠高高在上。
當年,她學得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