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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不眠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任全賣力地搖動風葫蘆的搖臂,將不算有力,卻十分穩定的氣流,源源不斷送入面前的火爐當中。

  雖然內部襯托了一整圈厚厚的陶磚,無形的熱浪還是一波波穿透爐璧,烤得周圍的人滿臉通紅,汗流浹背。然而,大伙卻誰都顧不上擦汗,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架在爐火上的黑色龍虎丹鼎,仿佛那黑色丹鼎是純金打造的一般。(注:丹鼎,古代道士的煉丹器具,相當于原始坩堝。)

  類似的丹鼎,墻角處已經堆了十四五個,無一例外,都是因為耐不住焦炭的高溫而變形或者炸裂。好在丹鼎內的琉璃細料已經融成了粥狀,所以即便丹鼎碎裂,損失也不大。換一個新鼎,把琉璃粥收集在一起,重新熔煉便是。

  “噗!”龍虎丹鼎內的琉璃粥忽然冒出了一個氣泡,嚇得周圍的人都迅速后退。隨即,忍無可忍的郭怒伸出右手的手指,用力狠掐王元寶腰間的皮肉,“王胖子,這辦法到底行不行啊。都這時候了,你可不要藏私。如果這次輸了,老子豁出去被砍頭,也活剮了你!”

  “沒藏,沒藏,我對天發誓。”王元寶舉起雙手,對天賭咒。被煙火熏腫的眼睛里,充滿了瘋狂,“我把全部家產連同親仁坊的宅子,都押上了,再坑,我也不能坑自己!。”

  后半句話相當有力,讓郭怒無法再懷疑他還會給自己藏后手。然而,看到墻角處那一個個碎裂的丹鼎,郭怒又無法壓制住心中的煩躁。再次輕輕掐了王元寶一把,繼續低聲追問:“那配方里頭,是不是有所遺漏。我師兄…”

  “沒有,保證沒有!”王元寶哭喪著臉,手擺得如同風車,“我以前澆筑瓶子,都是把琉璃細料燒成粥狀,就可以了。張少監非要化成汁。琉璃汁,郭二哥,我做了這么多年琉璃,可真的沒見過琉璃能化成汁。另外,我以前用的是木炭火,要燒很長時間,琉璃才會融化。并且里邊加的是小灰水。而張少監用的是焦炭,火太急。加的還是堿石粉。”(注:小灰,草木灰溶解后提取物,古代民間當堿用,稱為小灰。堿石是天然純堿。)

  “火不急著點兒,什么時候才能把瓶子做出來?!我師兄加堿石,一定有加堿石的道理。”郭怒不準許對方懷疑自己的大師兄,瞪著眼睛,低聲呵斥。然而,心中卻難免一陣陣發虛。

  丹鼎不貴,張家莊斜對面住著的孫御醫本身也是一位道士,家中藏著各種各樣的丹鼎,隨時可以借幾個來應急。然而已經連續失敗了這么多次,肯定事出有因。要么是配方不能隨便改動,要么是丹鼎的耐熱性不足以支撐住那么“硬”的火焰。

  “噗噗噗…”又是一連串輕微的冒氣聲,從丹鼎中響了起來,郭怒激靈靈打了個哆嗦,連忙將目光重新集中到了鼎身上。

  沒有裂紋,沒有變形!這次,道士們聲稱能直接將青銅融化成汁的龍虎丹鼎,真的撐住了焦炭火的高溫。而鼎內的聲音,也證明了琉璃粉正在進一步融化,一舉突破了王元寶的經驗范圍。

  “三師弟,幫我扶穩模子!張富,把丹鼎蓋子掀開!任全,加把勁鼓風。堅持不住就換人!”張潛的聲音,忽然從爐子斜上方傳來,帶著明顯的欣喜。

  “是!大師兄!”“是,莊主!”“我不累,不用換!”任琮、張富、任全等人又驚又喜,七嘴八舌地答應。隨即,各自按照命令展開行動。

  沉重的丹鼎蓋子被張富用懸掛在房梁處的鐵鏈拉上半空,露出鼎內正在翻滾的琉璃細料。已經張潛所愿,徹底融化成了汁,顏色也遠比王元寶以前提供的琉璃瓶子純凈。而爐膛內的無形的熱浪,還在繼續炙烤著鼎底,將更多的雜質從琉璃汁中驅趕出來,像泡沫一樣懸浮在了液體的邊緣。

  “真的成了!”郭怒眼睛一亮,肚子里邊的焦慮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按照大師兄事先給他和任琮兩個人的描述,溫度越高,琉璃的液體性質表現得越會明顯。而想要快速制取琉璃制品,就不能采用王元寶的澆筑法,必須另辟蹊徑。

  蹊徑,此刻就握在大師兄手里!郭怒迅速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高坐在一個木頭架子上的張潛,眼皮都不愿意多眨,宛若一個幼兒,在看戲法表演。

  而張潛,則用一根五尺長的鐵管子,居高臨下地探進了龍虎丹鼎,小心翼翼地攪動,攪動,忽然,就像筷子攪蜂蜜一般,攪起了一團琉璃汁,快速放進了被任琮用兩根長長鐵扶手扶穩的模具之中。隨即,用嘴對著鐵管的另外一端,緩緩吹氣。

  “呼!”泛著紅光的琉璃汁,被吹得快速膨脹了起來,瞬間填滿了整個模具。而張潛,卻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一邊繼續吹氣,一邊繼續轉動鐵管子,直到模具口部,冒出了一個泛著紅光的圓秋。

  郭怒的心臟,迅速抽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自家大師兄的一舉一動。他看到,鐵管被大師兄一寸寸提出了模具。他看到,圓球被拉長,有許多琉璃汁也跟著鐵管被提了起來,在半空中越拉越細,越拉越細,漸漸形成了一個漂亮的琉璃袍。他看到,琉璃泡在空氣中慢慢變暗,慢慢變暗,變得晶瑩剔透。他看到,張富拿起一把鐵剪子,將琉璃汁拉成的細泡,貼著模具口,輕輕剪成了兩段。

  “咔!”已經變硬的琉璃泡,被張潛用手中的鐵管子,重新帶回了龍虎丹鼎中,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郭怒心臟又是一哆嗦,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再看任琮,任全,張富,一個個也額頭青筋直冒,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模具,仿佛自己的目光,能給模具里的琉璃制品降溫一般。

  時間忽然變得很慢,很慢,甚至幾乎要停頓。模具中琉璃的顏色由紅轉粉,由粉轉無,仿佛一塊冰,在慢慢融化成水。

  就在大伙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張潛的聲音,再度從木頭架子上傳來,帶著明顯的戰栗。

  “應該成了,三師弟,把模具打開,看看里邊的瓶子成色如何?”

  “嗯!”任琮的回應聲,也帶著戰栗。額頭,脖頸,下巴等處,汗落如漿。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通過長長的扶手,哆哆嗦嗦地拉開了模具。剎那間,一只如同水晶般剔透的琉璃瓶子,出現在了大伙眼前。

  “嘶,嘶…”吸鼻涕聲,此起彼伏。郭怒抬手抹了一把臉,手掌心處,立刻沾滿了淚水和汗水。

  他發現自己居然在哭,并且眼淚根本控制不住。帶著幾分尷尬扭頭看去,卻欣慰地發現,在哭的,不是自己一個人,任琮,任全,張富,也全都淚流滿面。而王元寶,早已癱在了火爐旁,雙手抱著腦袋,放聲嚎啕,“嗚嗚,成了!嗚嗚,真的成了!我不用死了,我不用死了,嗚嗚,嗚嗚,嗚嗚…”

  “瞧你那慫樣!”郭怒彎下腰,將王元寶拉了起來,順口數落。“哪個說過要殺你?不就是個琉璃瓶子么?我早就知道,大師兄一定做得出來!”

  “嗚嗚,嗚嗚,嗚嗚…”王元寶一邊點頭,一邊繼續哭泣,仿佛是一個受到了委屈的嬰兒。

  “行了,有哭那功夫,你不如跟我大師兄學學,怎么吹瓶子!”郭怒非常不屑地追加了一句,隨即,又抬手在自己臉上抹了兩把,將眼淚和汗水,全部抹了個干干凈凈。

  “大師兄,我來試試,我來試試!”任琮這次,反應比他快。竟然站起身,雙手去接張潛手中的鐵管子,“我來吹,大師兄你歇歇。二師兄,你替我扶著模具!”

  “美死你!”郭怒氣得直翻白眼兒,卻笑呵呵地抄起了模具扶手。

  “小心點,吹氣時用力不要太猛!”張潛也笑著交出了鐵管子,起身讓出位置給任琮,然后走到正在冷卻的琉璃瓶子旁,小心翼翼地觀察自己的吹制成果。

  比起另外一個時空的藝術玻璃,差距依然巨大。但是,比起王元寶所提供的琉璃制品,卻已經是跨時代的飛躍。

  厚度至少降低了三分之二,透明度增加了至少三倍,顏色也變得干凈且單一,至于光滑度,則是天壤之別,吹制出來的瓶子,表面根本不需要再加任何打磨和拋光。

  更關鍵一點是,瓶子的制造速度,提高了恐怕一百倍都不止。粗略估算,只要有五名左右的工匠,吹制上千只玻璃瓶,也就是一夜的時間。再加上局部調節塑形和瓶口打磨,總時間花費也不會超過兩天!

  而從現在到上元節,還有十七天。十七天的時間,足夠他利用手中的琉璃細料,做出更多的東西,給那個暗中操控大食商販的女人,當頭一棒。

  “大師兄,明天咱們派幾個人,抬著制好的香水,在街上走一圈…”郭怒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將模具交給了王元寶,悄悄走到張潛身邊,低聲提議。

  “不用!太便宜了對方!”張潛扭頭看了一眼正在全神貫注制造琉璃瓶子的眾人,輕輕搖頭。

  上次轟碎了和尚們的法壇,這次,對手就不輕易不敢再想害他的性命。

  如果這次,讓對手賠個血本無歸呢?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隱約了摸到一點兒,與大唐各方勢力相處的門道。

  “那大師兄,咱們等上元節,突然再將香水拿出來?”郭怒的建議聲繼續傳來,帶著明顯的期盼味道。

  “嗯!”張潛輕輕點頭,隨即,看了一眼手上的羊脂玉扳指,低聲安排,“你明天派人,偷偷去少國公家一趟。告訴他,他的錢保住了,咱們沒辜負他的信任,請他務必繼續散發撤資的消息,以麻痹對手。順便,你也回家跟你阿爺匯報一聲,讓他老人家放心。”

  “嗯!”郭怒抬手抹了抹眼睛,用力點頭。

  “順便再吩咐郭仁義,讓他以六神商行的名義,給所有貴賓發邀請函。請她們上元節當日或者上元節過后,來商鋪看新貨。保證不會讓她們失望!”張潛想了想,繼續低聲發號施令。

  “嗯!”郭怒再度點頭,心中豪氣干云。

  “還有。”張潛猶豫了一下,忽然眉頭緊皺,用極低的聲音詢問“你家有死士么?可以為你家不惜付出性命的那種!”

  “有,大師兄你想要殺誰?”郭怒被嚇了一跳,然而一轉眼,臉色就恢復了平靜。

  此番被大食人欺負得這么狠,他早就想著反擊了。只是不愿意給自家大師兄留下殘暴好斗的印象,才一忍再忍。而以郭家的本事,殺掉幾個大食人,根本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只要不落下真憑實據,即便是鎮國長公主,也不能拿他怎么樣!

  只可惜,張潛的回答,很是讓人失望。笑著瞪了郭怒一眼,他低聲補充:“別老想著殺人,有時候,殺人是最笨的解決辦法。我有一件危險的事情,需要交給絕對可靠的人去做。做了之后,他也許會減壽二十年,并且這輩子永遠不得再離開你家。”

  “這,簡單,隨便一名家生子就能做到!”沒想到張潛對死士的要求如此低,郭怒皺著眉頭回應,“大師兄你稍等,我這就從來幫忙的家丁里頭挑!”

  “嗯?”張潛楞了楞,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犯了想當然的錯誤。眼下是封建社會,不是另一個時空的二十一世紀。連殉葬的陋習都沒完全杜絕,想找個愿意為家主犧牲一切的奴仆,容易得沒法再容易。

  “我需要你給我找兩個手巧且忠心耿耿的死士,我會傳授一門技藝給他們。他們學會之后,全家人幾輩子都能錦衣玉食。代價是,他們自己減壽二十年。”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交代,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鄭重。

  大食人也掌握了琉璃制造工藝,并且技術水平未必太差。他想讓對手賠個血本無歸,就必須將玻璃的價格,降到普通大唐中產人家也可以接受的范圍。

  而將玻璃價格降到中產人家可接受的范圍,六神商行就無法從中攫取足夠的利潤,來維持先前的成長速度。雖然這場風波過后,即便六神花露依舊會大受追捧,因為出現了大食香水這個競爭對手,其價格下滑也是必然。

  所以,他必須推出一個利潤比低于香水,而生產工藝比香水還要簡單的產品。這類產品,與玻璃相關的,恰好就有一個。

  在另外一個時空十三世紀的歐洲,此產品價值,遠遠超過了同等重量的黃金。無數堪稱經典的間諜戰,圍繞其生產工藝發生。甚至差點引發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血戰!

  “你再給我找個碾子來,不需要太大,人手能推動的碾子就行!”深深吸一口氣,他繼續補充,這一刻,他的兩只眼睛,比爐膛里的火光還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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