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監,少監,郭主簿又跟人打起來了!”火藥署署丞王俊頂著一腦袋水汽沖進屋子,氣急敗壞地向張潛匯報。
“跟誰?”身穿正五品官服的張潛,將手中的一個純銅打造,半尺方圓的爐臺狀器物放平,一邊緩緩捻動側面的機關,一邊漫不經心地詢問。
“是,是朔方軍的周都尉,他今天來領火藥。跟火藥署的郭主簿話不投機,兩人就在院子撕扯了起來。”剛剛從算學博士位置上,調入軍器監任火藥署署丞的王俊,眼睛迅速開始發直,死盯著爐臺上齊齊升起的六根木棉紗捻兒,匯報聲變得斷斷續續。(注:木棉,唐代棉花不普及,偶爾使用還是多年生木棉。草棉大規模使用需要在宋代之后。)
張潛聞聽,愈發覺得放心,笑了笑,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在藥捻兒上。仔細觀察其被酒精浸潤的程度以及浸潤之后的硬度、粗細變化。
“少監,這是…”王俊看得心癢,抬手在純銅打造了爐體上摸了摸,小心翼翼地詢問。
“酒精爐,火藥的另外一種用法。主要是給為軍中添加一個燒熱水煮繃帶消毒的物件!”張潛想都不想,大言不慚地給出了一個聽起來極為正能量的答案。
雖然是個冒牌秦墨子弟,在他看來,拿酒精去放火,也純粹是糟蹋東西。然而大唐皇帝已經以此緣由,親口給酒精賜名為火藥,他也沒本事去糾正。所以,最近幾天,就把心思,放在“火藥”的使用開發上。
這不,由他親自畫了圖紙,集中了軍器監十多位能工巧匠們之力,剛剛試制完成的紅銅小火爐,就是其中之一。
此物由燃料艙,火盤、燈芯調節裝置和鍋子四大部件組成。其中燃料艙、火盤、燈芯調節裝置,在藥艙中加滿燃料后,可以嵌套組裝在一起。構成一個完整的多芯可調亮度式酒精燈,既可以用來照明,又可以用來取暖。
而將第四個大部件,銅鍋也接架上去后,就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多芯酒精小火爐。火力猛,加熱快,可燒水,可煮繃帶,可以給手術器具消毒,當然,偶爾也可以用來涮涮羊肉鍋!
“少監心懷悲憫,屬下佩服!”剛剛調入軍器監的王俊,哪里知道張潛到底是什么脾性。聽他說得認真,楞了楞,旋即滿臉崇拜地拱手。
“小道爾!”張潛絲毫不客氣收下了王俊的馬屁,然后將燈芯捻到最短。蓋上一個純銅打造的爐蓋子,倒置整個爐體,檢查經過藥捻和爐蓋兒兩層封閉之后,藥艙里的酒精,還有沒有向外泄漏的跡象。對院子里郭怒的大聲呼喝,則充耳不聞。
“少監過謙了,將士們終日眠沙臥雪,能吃上一口熱乎飯都不容易。有了此物,至少,至少生了病后,能有一口熱湯喝!”王俊想了想,一邊用目光繼續盯著銅制的酒精爐,一邊由衷地表示欽佩。
雖然跟張潛認識的時間很短,但是對于此人,他卻是發自內心地佩服。
十天前,此人才因為舍命護駕和為朝廷獻上了風車和機井等一系列功勞,被皇上當庭下旨,連升數級,成為軍器監的少監。一轉眼功夫,就又將酒精爐這等野外行軍的利器拿了出來。
可以預見,酒精爐獻上去后,即便朝庭為了避免升遷過快,不再給張潛加官進爵,至少,此人這個軍器監少監的位置,是徹底雷打不動了。
而王俊作為張潛親自調入軍器監,又親手提拔到火藥署署丞位置上的“準嫡系”,當然位置也跟著穩固了下來。連帶著剛剛升為火藥署主簿的郭怒,剛剛升為弓弩署主簿的任瓊,也都將大受其益。
能做事,會升官,還會帶著下屬一起加官進爵,這年頭,如此好的上司,到哪里去找第二個?而王俊能忽然鴻運當頭,還不是因為那天在追朝之時,壯著膽子給當時還是火藥署主簿的張潛,錦上添了幾枝花兒?
所以,能對張少監表達欽佩和感激之時,王俊的嘴巴絕不閑著。只可惜,大多數時候,張少監對這些夸贊之詞都很麻木,基本上聽過之后,立刻就忘。
這一回,很顯然張潛又把王俊的夸贊,當成了耳旁風。盯著手頭的酒精爐翻來覆去把玩了半晌,才換了另外一個半成品,一邊親手將部件組裝起來,一邊信口吩咐,“你去幫我問問楊監丞,甲杖署搬遷之事,準備得如何了。回來之時,順便再去一趟任琮那邊,看看弓弩署那邊,搬遷之事準備得如何了。軍器監整體搬遷去城外的未央宮那邊,是一件大事,得有個仔細的人盯著。他們老的老,小的小,你就多花些心思!”
“遵命!”王俊戀戀不舍地從酒精爐上收回目光,肅立拱手。
傳遞命令和將各署的情況回報,按道理,應該是那些從九品下典事才干的活,張潛不該指使他這個七品署丞來干。然而,他卻絲毫不覺得有什么屈才。
這其中,當然包含了需要回報張潛知遇之恩的因素,更多的緣由則是,王俊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算學本領,在張少監面前,毫無用武之地。
非但張少監本人在需要做一些復雜的材料預支計算時,不向他這個“明算”科甲等第三名討教,就連郭怒和任琮,都不怎么把王某人的“算學”功夫放在眼里。
師兄弟三個,好像掌握著一門十分神秘的算學傳承,幾個古怪的數字,外加幾個古怪的符號,就基本能將大部分日常需要的計算工作,在一刻鐘之內搞定。
并且,師兄弟三個在使用這門絕技之時,從不避諱外人。而作為算學博士,王俊在旁邊觀摩了幾次,除了能將那十個怪模怪樣的所謂阿拉伯數字,與自己日常所用的數字一一對應起來之外,其他全都如看天書!
“想學么,想學就拜入我們師門,做我的小師弟!”早就發現王俊對算學很癡迷,任琮曾經笑著提議。
對此,王俊曾經非常心動。然而,卻不敢,也拉不下臉皮來,向張潛發出請求。
首先,作為下屬,他才進入軍器監沒幾天,就拜掌權的少監為大師兄,實在有拍馬屁之嫌。其次,他也不確定,自己的“資質”,能不能進入張潛這個秦墨掌門大師兄的法眼。
畢竟,郭怒和任琮兩個,雖然都沒有通過科舉。但一個家中長輩世代為褒國公府鞍前馬后效力,另外一個父親和叔叔都是四品刺史。而他王俊,卻是實打實的寒門子弟,家中原本只有百十畝薄田,直到他考取“明算”出了仕,父親在故鄉那邊才終于混上了士紳資格。
“還是好好表現一下,讓少監知道,他沒看錯人吧!”懷著滿腹的期盼和忐忑,王俊快步轉身出門,還沒等將雙腳邁下臺階,就聽到“噗”的一聲悶響。緊跟著,便看到火藥署主簿郭怒,像根木頭樁子般,栽進了不遠處的雪堆兒之中。
“臭胖子,你缺不缺德?”那果毅都尉周建良占了上風,卻不敢趁勢追殺。迅速后退出十幾步,捂著鼻子破口大罵,“居然故意在爐子旁烤了一身汗,就是為了動手之時惡心人!”
“疤瘌臉,有種去單挑我師兄!”郭怒最近每天不是守著火藥署的煉制酒精爐子,就是守著張家莊的提煉植物精油藥鍋,導致兩腋之下的絕密武器,威力大幅下降。
知道今天光憑著臭氣,自己肯定熏不倒對手,他果斷開始激將,“你打贏了我師兄,甭說一次領走兩萬斤火藥,就是三萬斤,郭某也拼著不睡覺,在你走之前給你趕制出來!”
“打敗你師兄?你能做得了他的主?”周建良聽了,立刻躍躍欲試。
話音未落,門內卻已經傳出了張潛的呵斥,“打夠了沒有?打夠了就去洗漱。然后上房頂把早晨剛買的那只整羊給搬下來。張某手把手教你們倆,火藥爐子在野外該怎么用!”
“好勒!”周建良和郭怒兩個,立刻忘記了沖突的起因。雙雙跳起來,直奔煉藥爐后面專門開辟出來,利用廢水的洗澡堂,轉眼間,就雙雙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