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潛今年周歲二十二,按照大唐的算法,是二十三。但是由于熱愛鍛煉,穿越之前又終日憋在學校里很少出門的緣故,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許多。
而那王之渙,雖然剛剛及冠(虛歲二十),卻因為喜歡仗劍策馬做游俠兒,風餐露宿,年齡看起來比實際略大。所以,二人肩并肩一路行來,竟如同一對風流倜儻的雙胞胎般,引得無數賓客紛紛側頭注目。
“今日酒宴,乃是賀博士和張叔聯手安排。以飲酒賞菊為主,所以請客人都坐在了花園之中。”堪堪來到花園內,王之渙想了想,主動介紹:“倉促之間容不得精細,故而只能效仿胡人因陋就簡,擺下十幾個長桌和幾十套胡凳,讓大伙隨意就坐!待會兒若是有不便之處,還請用昭兄見諒!”
“季凌言重了,我與張前輩乃是鄰居,用不著對我如此客氣!”因為跟王之渙同病相憐,張潛心中的緊張感,就少了許多。笑了笑,輕輕搖頭,“你一會兒盡管先去招呼別人,免得張前輩自己忙不過來,讓貴客感覺受了冷落。”
“那倒是,張叔從昨天見到我的面兒,提你的名字不下二十遍。”王之渙是個豁達性子,也不跟張潛更多客氣,只管笑著點頭,“那邊有個涼亭,附近種了幾株醉菊,花朵有碗口大小,顏色亦是極為難得的金紅。如果張兄不嫌風吹的話,坐那里倒也方便。”
“那就去涼亭!”張潛抬頭四下看了看,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座木制的涼亭。下面擺著一張石頭桌案,四五個石頭圓墩,附近還有十多簇菊花開得正盛,便答應著挪步。
誰料,才走了不到十米遠,斜刺里,忽然沖過來一個胖子。一把拉住王之渙的胳膊,大聲叫嚷:“好你個王季凌,剛才把我丟在一邊兒,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大伙都說,張世伯預備下了極品佳釀,為何到現在還沒見你安排仆人端上來?!”
“好酒難得,現在就給你端上來,等會兒你再喝別的酒,就索然無味了!”王之渙一巴掌拍在對方手背上,將此人拍得呲牙咧嘴。“別鬧,我給你介紹一個新朋友,張用昭,單名一個潛字。賀博士和張世叔,都對他的本領極為推崇!”
隨即,又快速向張潛介紹:“用昭兄,此人姓衛,名道,表字綱經,乃山東衛氏嫡裔。他父親和我父親一樣,也是張世叔的故人!”
“河間張用昭,見過綱經兄!”總算見到一個藉藉無名之輩了,張潛提在嗓子眼兒處的心臟悄悄落回肚子內,從容不迫地向那衛道拱手。
“你就是一粒仙丹讓人起死回生的張仙師?”那衛道,卻不像張潛這般從容。迅速退開半步,一邊上下打量張潛,一邊拱手還禮,“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似凡俗之輩。”
“綱經兄過獎了!”張潛被衛道夸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覺得別扭,趕緊訕笑著解釋,“傳言通常都做不得真,我只是從師門里帶了兩份藥物,剛好用到朋友的父親身上罷了。那藥根本不是什么仙丹,我也從沒修煉任何異術!”
“原來如此,我就說么,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那么多神仙鬼怪?!”那衛道是個自來熟,立刻大笑著搖頭,“用昭兄來得正好,我剛才還跟伯高、子壽他們幾個爭辯,神仙之事,到底可不可信。你剛好幫我做個佐證!”
說著話,就要來拉張潛的胳膊。唬得張潛連忙逃開數步,笑著擺手,“綱經,綱經兄見諒。小弟初來乍到,與你說的伯高,子壽等英杰,并不熟悉。一入席就先幫你跟他們爭論,實在有失禮貌!”
“那倒也是!”衛道拉了一個空,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魯莽。訕訕撓了一下腦袋上的纀頭,笑著發出邀請,“那就先放過他們一馬。季凌,你趕緊安排仆人上好酒來!也好讓我見識一下,讓賀博士贊不絕口的美酒,到底是怎樣的瓊漿?”
“綱經兄莫急,且讓我介紹用昭兄與伯高、子壽他們認識!”王之渙哪里肯陪著此人胡鬧?掙脫他的拉扯,找借口繼續帶著張潛往花園深處走,“用昭兄,請隨我來。子壽兄乃是長安二年的進士(702年),一直外放為官。今年任滿,回長安來,接受吏部考核甄選。他的才華勝小弟百倍。文壇宿老張說曾經稱贊他,文章有如輕縑素練!”
“可是寫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張九齡?!”張潛大驚失色,詢問的話脫口而出。
‘鎮定,鎮定!’一邊努力調整呼吸,他一邊拼命在心中給自己打氣兒。’這是賀知章和張若虛兩位泰斗級別大佬聯袂舉辦的文壇大趴,來的客人,當然不可能是白丁!這才見到了一個王之渙,聽到了一個張九齡,就驚掉了下巴。等會兒,還不知道要遇見哪位大佬。如果聽一個名字就震驚一回,今天得震驚到何時才算是個頭兒?’
他只顧著努力掩飾,唯恐被人笑話。然而,王之渙卻是見慣了別人聽聞張九齡的名字,就心神大亂。所以,絲毫沒感覺張潛的表現有什么奇怪,笑了笑,輕聲回應:“正是,原來用昭兄也聽聞過子壽兄那首望月懷古。我先前還以為,用昭兄避居深山,對外邊的事情不聞不問呢!”
‘我不但知道這首望月懷古,對老兄你的登鸛雀樓,也背得滾瓜爛熟!’張潛在肚子里偷偷吐槽,臉上卻努力擺出一幅非常自然模樣,笑著解釋:“早年在山中時沒有讀過,出山后,恰好在任家莊里看過別人謄抄的詩集。一讀之下,頓時驚為天人!”
“用昭居然有過目不忘之能,佩服,佩服!”王之渙不知道張潛是從小背唐詩宋詞背大的,頓時對他的超人記憶力挑大拇指而嘆。
張潛被夸得臉上發燙,趕緊笑著擺手。正想找借口將話題岔開去,耳畔卻忽然聽到一串“叮叮咚咚”的琴聲,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盤,剎那間,蓋住了周圍所有嘈雜 本能地循聲望去,他看到一個紅衣紅裙,渾身上下打扮得如同火炭般的女子,正坐在不遠處的一簇金黃色的菊花旁,信手而彈。徐徐秋風伴著琴聲,從此女身旁吹過,將她的衣袂和秀發吹得飄飄而起,宛若畫卷。
“你踩過的地方,綻幾朵紅蓮。你立在風中,裙也翩翩,發也翩翩!”毫無預兆地,一首著名的現代詩,就涌入了張潛的腦海。
正準備撫掌贊嘆幾聲,再詢問一下那彈琴女子的名姓。耳畔卻已經響起了衛道特有的公鴨嗓,“方才不知道是哪位幸運的家伙,搶先拿出了一首好詩。竟引得琴律大家,提前下場為他伴奏。唉,可惜衛某不精于此道,否則…”
言談間,羨慕與忌妒不加掩飾!
話音剛落,風中的琴聲,戛然而止。裊裊余韻中,卻又見那紅衣女子,從身邊抓起一把寶劍來。也不用任何金屬器物為槌,直接將寶劍拉出劍鞘,戳于身邊泥地,用十根帶著琴套的手指錯落彈去,“叮叮當當”,聲若急雨。
夾雜著菊花幽香的秋風瞬間變得凜冽,吹得人透體而涼。
那琴律左手彈劍,右手撫琴,竟然一心二用,將落珠般的琴聲和急雨般的劍聲,交織于風中,剎那間,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張潛的雙手,一下子就僵在了半空中。緊跟著,渾身上下的寒毛,根根倒豎而起。
恰在此時,兩名匆匆趕至的仆人,合力豎起了一塊木板。一位身穿青衣的少年書生,將酒杯朝身后一丟,大步上前,抓起毛筆,伴著琴聲在木板上筆走龍蛇。
每一個字,都有笆斗大小。
每一個字,都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須臾,琴停,筆停,秋風亦停。
卻有一縷菊香幽幽,縈繞于空中遲遲不散。
“好——”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帶頭喝彩。
剎那間,大半個花園又活了過來,喝彩聲,撫掌聲,宛若雷動。
“伯高兄好才氣,也好福氣!”王之渙目光炯炯,羨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當是誰?原來是張旭張伯高動了墨興!也難怪琴律大家二琴齊奏,為他筆下增色!”再看那衛道衛綱經,竟然連羨慕的力氣都沒有了。先悻然搖了幾下頭,然后走到距離自己最近的桌子旁,抓起一只酒壺,仰起頭,鯨吞虹吸。
那一年,張九齡年方而立。
張潛二十三,張旭和琴律都與他同齡,王之渙剛剛過完二十歲生日。
那一年,秋風中,有花,有酒,還有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