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大汗淋漓,倒應了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說法。
聽沈約對趙佶幾乎雷霆訓斥的言語,李斌唯有擔心,見沈約轉身要離去,慌忙叫道,“沈先生,你還未說來此何事呢。”
沈約靜默片刻,
轉身望向月光照不到的趙佶,沉聲道:“該說的我已經說完,但該做的,終究還需你親自去做,無論誰都無法代替。”
言罷,走出了文德殿,
立在殿前的青石廣場上。
韓世忠等人微有詫異的表情。
他們想象到君王訓斥臣子的場面,
卻沒想到沈約來此,居然將趙佶教訓了一頓。
李斌追了出來,
不顧韓世忠在場,拉住沈約的衣袖,急聲道,“沈先生,小人知道你擔當重任,壓力極大,發火也是正常。可任何事情,都要慢慢來,不是嗎?圣上需要的是安慰以堅其心,你這般當頭棒喝,圣上恐怕無法承受。”
沈約轉頭看向李斌,“這世界不是你的奶娘,不會盡量滿足你的妄想。哪怕是帝王,不經歷意志的磨礪,也是無法成長。”
李斌眨眨眼,
“磨礪我懂,
可過猶不及的。沈先生,你覺得…明日黃昏,
圣上要不要見方臘?”
沈約盯著李斌,“這不是我要做的決定,決定在于趙佶,你難道仍不明白?”
李斌有些喏喏,“我懂,我懂,那方臘要殺圣上呢,我們要怎么辦?”
沈約淡然道,“你說呢?”他說了這么一句,飄然離去。
李斌急的抓耳撓腮,轉向韓世忠求救,“韓大人,你說沈先生的意思是?”
韓世忠苦笑不等回答,就聽殿門前有人道,“韓世忠,你終究算是沈先生的兄長,你覺得…沈先生究竟什么意思?”
說話的赫然是趙佶。
眾侍衛見狀,
均是下跪。
韓世忠也是跪下,
“微臣只怕說錯。”
趙佶輕嘆道,“哪怕說錯,
朕也不會怪你。你先起身,不必多禮。”看著周圍當值的眾侍衛,趙佶吩咐道,“都起來。”
那些侍衛微有遲疑的站起。
韓世忠內心猶豫,他方才一直在殿外守著,其實聽到沈約說了什么,暗想普天之下,敢和趙佶這么說話的,恐怕只有沈兄弟一個了。
他猶豫是因為梁紅玉對他提醒——初到宮中,當處處小心,避免差錯。伴君如伴虎,在皇帝開心的時候,你今日的諫言是晉升臺階,但等皇帝不滿的的時候,你的諫言就可能化作葬命的刀劍。
趙佶臉色漸轉陰暗。
韓世忠低著頭,看不到趙佶的臉色,但他看得到地面青石上那一片如霜的亮色。
心中微顫,韓世忠突然道,“臣知道沈兄弟的意思。”
趙佶目光微瞇,靜等答案。
韓世忠緩緩起身道,“若是圣上許可,臣想和圣上說個故事。”
趙佶不咸不淡道,“為何不徑說心意,卻想用故事譬喻?是怕朕無法承受嗎?”
韓世忠微驚,不想趙佶居然看穿他的心意。
趙佶隨即道,“你的故事是什么?”
韓世忠略有尷尬,“不過是臣幼年的一件小事。”
趙佶微有興趣,“朕倒不知道你的以往,可說來聽聽。”
韓世忠沉吟道,“臣如今看起來不差,實際上在幼時,曾被同伴叫做瘸子老五。”
趙佶略有詫異,看了眼韓世忠的雙腿,“朕倒沒看出來你的腿腳不便。”
“那是年幼的事情。”韓世忠回憶道,“臣小時候不知為何,左腿走路總是乏力,這才得到這個稱號,很是自卑。家母雖多次鼓勵,可臣就是難以振作,甚至有自暴自棄之心。”
趙佶微有沉吟。
李斌心中卻想——圣上真的有所改變,以往他根本不屑這些世間瑣事,如今這般傾聽,實在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家母見狀,就說附近山上有個山神廟很是靈驗,求無不成。她到山神廟為我祈求病腳早好,得神仙托夢,說我的腳一定會好。可卻需要我做一件事情。”
“何事?”趙佶問了句。
韓世忠緩緩道,“那需要我每日獨自、誠心去山神廟祈禱心愿,磕頭千遍,連續半年,山神才會保我病好。”
李斌暗想,愚夫蠢婦,莫過于此。
趙佶目光微閃,抬頭看著隱藏在云中的明月,半晌才道,“你做到了,因此你的腳才會好轉?”
他明白韓世忠母親的苦心。
那一刻,他居然立即就懂了,連他自己都有點奇怪。
韓世忠半晌才道,“不錯,臣一直以為是山神保佑,因為孩子總是將父母當作榜樣,對父母的言行素來仰慕,家母這么說,臣就信了,堅定執行。”
趙佶喃喃道,“很好。”
李斌還有困惑時,韓世忠已道,“但直到家母臨終時,才告訴臣真相,她說——忠兒,沒什么神仙保佑,有的只是你堅信堅行之心,騙你是因為你還不懂,可不想騙你,卻是因為你終究需要懂的。”
“終究需要懂的?”趙佶喃喃重復道。
韓世忠肯定道,“是的,因為家母告訴我,神鬼或許能保你一時,任何人也只會保你一時,但只有當你真正明白信念意義所在,才能踐行一生。”
看向趙佶,韓世忠雙眼有光華閃爍,“臣記得家母的這句話,才在疆場上不信神鬼,只信知己知彼,策劃周細,才是活下去的法門,這才能征戰沙場二十載,雖有小傷,卻無大恙。”
趙佶若有所思。
韓世忠聲音激蕩,再度道,“臣又聞雄鷹為求幼崽展翅,會將它帶到萬丈懸崖松手放飛,以絕境讓幼崽學會翱翔。”
趙佶抬頭望天,明月若隱若現。
“因此…”
韓世忠略微吸氣,鼓足勇氣道,“我想沈兄弟的意思,莫過于此。旁人只能告訴你,明月永在。但旁人雖能明言,你真的知道相信這點,卻需要時刻逐去那遮擋明月的烏云,你若不堅此心,只看烏云,那明月雖在,仍是不在。”
看著趙佶,韓世忠緩緩道,“自病自解,方臘是圣上造出的病…”
李斌嘴唇動動,想要喝止,可見趙佶神色平靜,終究忍住。
“真正化解此病還要靠圣上自身。”韓世忠緩緩道,“我想…這就是沈先生的意思。”
明月再顯,光輝灑落,鋪滿世間,照在趙佶、韓世忠身上泛出的光輝,和照在宮外靜立的沈約身上,并無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