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辰和宰相之女成親的當天,轟動千里,皇帝欽賜,兩城皆紅。紅得耀眼奪目,紅得觸目驚心。
據說那新娘子,烏絲佼佼,珠花帶玉。性蘭喜如春,紅霞襯嬌面。一抹點絳勻脂唇,兩彎巧眉覆杏眼。裊娜如花纖細腰,窈窕荏苒美如畫。
怎么看都是一對珠聯璧合的玉人。
我知,黑水山也會隨之走向大廈傾頹、搖搖欲墜的邊緣。
我站在黑水崖邊,從小慣坐發呆看風景的頑石之上,面前就是萬丈深淵。山風凜冽,我粉黛未施,一襲紅衣似火,灼灼如三月怒放的桃花,而那桃花已經離我有宿世迷離之遠。
我尚無堪破紅塵之智慧,卻也明求不得和已失去的至苦。自古情字一事,原本就無緣由可宣講。
我給爹爹留了封信,在韓一辰親自來剿黑水山的時候,轉交給他。另外也留給了爹爹一封信,罪己懺悔今日之決絕所帶來的不孝。
但是,我知,這已經是最后我能護全爹爹和黑水山一眾兄弟姐妹的辦法。
一辰:這些天,無數次想跟你說些什么,心中所想,或是其他,哪怕是無關風月的云淡風輕的廢話。
或者私心里再見上一面,可無數次努力,最終都化為灰燼。曾經,我知道,這世上獨存一人,只言片語都不必出口,他知我心中點滴。但如今,此后,都已不在。
黑夜,蒼穹,茫茫人世冰冷刺骨我魂魄無依。無所遁形。
從我知你婚期至今,已茍活半歲之久深秋的每一陣風都只是卷起片片惆悵的落葉,卻無法讓小草發芽。
四季更迭輪換永遠都會帶著無數的流言蠻語和鋪天蓋地的誤解,我很想在意至少證明我還可以在意。
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四周都空茫寂靜。其實誰又具足慧眼一雙,明晰這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遇,到底是前世幾度輪回的果,還是后世幾度重逢的因。
又有何人明白這一次短短相逢經過了多少個焦灼的白日和煎熬的黑夜。日夜可轉,焦灼和煎熬早已經思念成疾,無藥可醫。
何人會懂,在一個個苦寒的冬日里守候著那一叢破敗的枝頭,去等待花開的滋味是如何難熬。然而,花終究會開花香也終究會飄散在一排排雪中的腳印里,最后停在每一個人的傷口中婉轉偷憩。
我推開眾人卻在你的身邊猶豫徘徊,那些世俗的偏見和血海深仇的無奈如一把把塵土最終將我埋葬我會將自己置身于荒野,無名無姓,不必來尋我,只求你留黑水山一脈。一命換一命,就當做是我,父債子償了吧。
山空了,云淡了,風靜了,夜冷了。我被自己隱瞞,卻不再被自己撞到,一轉身,全丟了。
一辰,愿山水在你的腳下雄厚,愿落花在你的面前停留,愿鳥兒在你的耳邊歌唱,人間的鳴奏,一定會穿過那些漫長的寒冬,別再去回頭看雪中的腳印。
向前走,無視四季、一直走,淡然紅塵、一直走,頓悟人生、一直走。也許你會路過一個無名的墳頭,也許你會看到一樹的梅花綻放,也許你會聞到陣陣花香,溢滿輪回。
如有來生,我愿修行于佛前,不是為我。如佛有性,會知我所想,諒我雜念,明我所愿。這一路,紅塵虛妄,荊天棘地,看似終見涅槃,我無顧重生,但求化作雨露、甘泉,來潤化你的憂傷,只望你能,永世安好——千星絕筆。
山風愈加詭異呼號,我雙手合十舉過頭頂:“蒼天在上,女愿立下血契,生生世世用血肉之軀和全部魂魄獻祭韓一辰,只求輪回流轉,牽念不斷,縱心成魔,不悔不怨。”
然后縱身一躍,身前身后事,別了。
血,滴答、滴答、似有靈氣般蜿蜒流下。在黃泉路上,鋪陳一條血路。
此處即為無天日的亙古黑夜,也有風、有川、有山、有樹、還有人,影影綽綽,淺淺深深的淡墨,像幾千年前的一幅古畫,殘缺不全地影印著那些還帶著執念的靈魂。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腳,急匆匆地趕著路,無法后退,只能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黃泉路上無客棧,任你陽間珠翠滿頭,金銀萬貫,來了這里,便要遵守這里的規矩。
趕著去接受審判的眾多腳之中,有一雙格外突出的不纏足的女腳,血路便在這雙腳旁,輾轉劃出一段心事。
紅衣艷服,神色凄苦。她需要用手護住周身四肢,畢竟已在崖邊摔個粉身碎骨。及此,渾身都是疼痛。
前前后后,全是紛湧雜沓的影兒,女人不知何去何從。
前面有座涼亭,鬼群擁至,均在喝茶解渴,一入這個地界,嗓子眼里全是火星子。由此便見“孟婆亭”三字。
陰魂經十八陰司審結完畢,已經是饑渴難耐,漸近塵間,龜裂侵體,紛紛自投羅網。
發色枯白,紫衣紫裙,面如千年老樹皮的陰森老婦,是此亭主人。各人自她手中接過墨綠色閃著幽幽光芒的“困忘”茶湯一杯,一口喝進,被牛頭馬面叉到奈何橋邊的忘川之上扔了進去。
見有無主孤苦幽魂至此,孟婆不見波瀾的渾濁眼底閃出一絲詫異:“不審?”
白無常罕見而來:“無法審,立了血契,自戕重罪,卻救護了數百人。又有下一世修行宏愿在身,只能任其生滅。”
孟婆發出了凄厲的笑聲:“嗬嗬嗬…立下血契還自戕?十世悲劇收場,還得有這個機緣解除血契,比無間地獄苦多了。”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林千星!”孟婆喝道。
女人淚盈滿睫,回頭望向過去,癡纏難解。
孟婆嘆了口氣勸道:“過來喝兩杯茶湯吧,這是我能為你的血契給予的最大慈悲,前生恩怨愛恨,全盤忘卻,方才能有一線生機啊。”
她強遞一杯,女人只得接過,又苦又酸,一如人情世事,一飲而盡。
孟婆又遞一杯:“快快再飲一杯,不辯東南西北,縱然癡傻愚頑,不知不覺好墮輪回,好過你留存血契記憶,生生要追逐另一個去。”
女人卻再也不肯,走到奈何橋邊,沒用叉出,自行而躍。
孟婆望定決絕背影,口占一偈,兀自念道:
勸汝莫立契,愛恨難解結。
一日結成孽,十世終難切。
吾見孽緣入,幾皆盡磨折。
本如夢一場,何妨空虛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