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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屋漏偏逢連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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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城的中心醫院的普通病房里,六個人一個房間,白墻壁白燈到處都是穿著藍杠杠病服,咳嗽得死去活來的人以及愁容慘淡的病人家屬。

  于小山的媽媽是一個樸素的農村婦女,一輩子沒有離開過C城。

  五號頭,穿著一件純棉的暗紅色碎花的襯衫,頭發灰白相間,面色有那種勞動人民特有的透著光亮的健康的紅,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比較多,看上去較實際年齡更老一些。

  老爺子已經蘇醒,嘴邊還掛著氧氣罩,手上仍然被打著幾個小時沒間斷的輸液針。

  如果你們看見于小山他爹的長相,就能判斷出于小山到老了啥樣。一樣的個頭,一樣的身材,手跟腳的比例都一模一樣。臉上線條猶如刀鑿斧刻般堅硬,一眼望過去硬漢一個。

  于小山爹媽感情很好。60多歲了一聊天還能叨叨一宿,有時候于小山回家偶爾陪他們一天,半夜半夢半醒就能聽見他爹媽一個勁小聲叨叨叨,叨叨叨。整得他老無奈了經常抗議:“爸媽我好容易回來一天,你倆有啥話不能跟我說,又聊一整宿。”

  印象中父母很少吵架,這輩子他爹只對他媽動過一次手。在他媽媽更年期那幾年,每天脾氣怪異到于小山都繞道走,生怕哪句話哪個眼神又觸碰老太太雷區,她能在你耳邊叨叨好幾天。

  有一次實在給老爺子整煩了,懟了老太太一杵子。于小山回家吃飯的時候老太太告狀:“告訴你啊,你爸今天跟我動手了!我這膀子現在還青著!”

  于小山問他爸,他爸悶頭吃飯不吭聲。等吃完飯了老太太要收拾碗,老爺子扒拉老伴兒一下:“去去去一邊呆著去,今天我洗碗。”

  要知道他爹這一生可能就洗過一天碗。傻子都能看出來老頭兒后悔了,但是死犟著不吭聲,更不會認錯。

  于小山小時候沒少惹禍,老頭老太太沒讀過書,不會教育孩子。小學有一次同學把于小山揍得鼻青臉腫,回來他爹問他咋了,他說被同學揍了。

  他爹不但沒安慰他,拿著掃帚又揍了他一頓,邊揍邊罵:“你個完犢子的玩意兒,打架都打不過別人!”

  后來又被同學欺負了,于小山怕回家挨揍,拿著農村燒火炕的爐鉤子直接把欺負他的同學后腦勺開了個巨大的口子。

  回家又被他爹打了個半死,邊打邊罵:“你個小王八羔子,打架沒輕沒重!爐鉤子能往人家腦袋上削嗎?出人命了怎么辦!跟你有啥仇你這么打人家!誰家孩子不是媽生爹養的!”

  打完他老兩口拎著一麻袋錢去醫院賠禮道歉看望被開瓢的小同學。那時候爹媽有地,用一大片地建了200多個小魚塘,全承包出去了。手頭有點自己的小錢兒,由于小時候的于小山總惹事,老兩口那點積蓄基本全花在他身上了。

  后來于小山賺錢了,親戚朋友只要找過來,他爹媽好面子會讓他借錢,幫忙找工作,這對于小山反正也是舉手之勞,漸漸地在家族中有了很高的威望。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父母都上了歲數,跟全天下的父母一樣,就是盼著孩子能經常回家吃飯,能早日成家立業,能幸福平安。至于能不能給父母帶來臉面,帶來榮耀,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必須實現的事。

  此刻,老太太正坐在老頭兒床邊兒握著他的手——兩只手都布滿了老繭,但卻厚實有力。老頭兒被氧氣罩壓著沒法說話,只用大拇指來回摩挲老伴兒的手背,試圖用無聲的語言安慰她。

  小城帶著于小山推門進了來:“媽,爸,我把這個癟犢子給你帶過來了。”小城從小經常去于小山家里蹭飯,養了一輩子魚的老太太做魚做得天下無雙。時間久了,老兩口也拿小城當兒子養。

  于小山看見他爸這樣兒,心像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狠狠劃了一下,汩汩地往外冒血。

  小城納悶地問了一句:“老爺子不就是心臟有時候不太好嗎?為啥住進來腫瘤科的病房啊?而且不整個特護跟普通病房呆著干啥?我去給辦特護去!”

  于小山他媽沖小城拼命使眼色,小城眼尖,瞄到了趕緊閉嘴不吱聲。

  老太太站起來拽住兒子往門口走:“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城走到床邊兒回頭道:“你們母子倆先聊,我來照顧爸。”

  一到門口,老太太的眼淚刷刷地流,止都止不住。

  于小山慌了:“媽,到底咋回事?”

  他老媽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小聲抽搭了一聲又憋回去了:“走,去那個走廊拐角,在這你爸能聽見。”

  “小山,你爸剛查出來的…肺癌…晚期…已經開始轉移擴散了…嗚嗚嗚嗚…”

  肺癌…晚期…這四個字像晴朗的天空忽然滾出來個大火球,滾到于小山身上,剎那之間從頭到腳全部燒透。

  那一刻他不知道應該用啥樣的面部表情去在他老媽面前掩飾他猝不及防的崩潰。在于小山的世界里,父母是最不讓自己操心的。啥時候回去啥時候在,感情又好,身體又健康。

  他長大之后沒再跟父母頂過嘴,說啥是啥,要啥給啥,當然他父母除了為了面子讓他給別人一些東西,其實自己從來不管他要啥。

  對于肺癌晚期這件事,他想都沒想過,他覺得這永遠都不會出現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半年有了孟串兒,基本就沒回來過,平日里隔三差五打個電話也就是我爸挺好的?你挺好的?我挺好的放心吧!

  他機械性地,傻不愣登地一下一下拍著老太太的肩膀。他有點懵,腦子里還在轉著“肺癌”這兩個字兒,肺癌是啥??怎么會得肺癌呢??老爺子前兩年剛在老太太的勸說下把煙戒了,都戒兩年了為啥是肺癌????

  于小山他老媽還在繼續哭著,斷斷續續地說:“吳鵬…吳鵬那孩子原來瞅著挺好,不知道現在為啥變成這樣兒…他這幾個月來家里好幾次了,說…說你欠他一千萬,拿合同給我倆看…”

  “我倆也看不懂…就找咱村東頭那個老田頭的當律師的兒子給看了一下…吳鵬說…不給錢就讓你坐牢…你爸不讓我告訴你,他說你指定遇到麻煩了…怕我倆擔心瞞著我倆…你爸偷偷給你還了一百多萬的利息了…現在咱家沒錢了…”

  “今天凌晨…你爸跟我正睡覺…吳鵬找一群人過來砸門…說…說如果你再不出現,就起訴你,判你無期…你爸氣不過說要報警…吳鵬就陰陽怪氣說上咱家要債也沒打也沒罵,還說你爸沒本事…所以連帶著你也…有本事借錢沒本事還…”

  “你爸心臟病犯了…來醫院做檢查…醫生意外查出來肺癌…還是晚期…小山啊…你到底為啥欠人家吳鵬錢啊!你是不是出啥事了啊…嗚嗚嗚嗚”

  于小山的腦瓜子嗡嗡作響,他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看著他老媽的嘴唇一動一動不斷蹦出句子,那些字他都認識,但是后來說了些啥他都不再記得。

  思維深處像是有一道厚厚的墻,把他跟外界隔絕起來。他知道老媽在哭,還知道老爸得了可能必須要死的疾病。

  整個人在一片龍卷風的風眼上,周圍一切模糊不清,但是所有的感受都被狂風卷上天,不斷飛快盤旋,升騰再升騰然后又都砸過來,于小山避無可避。

  吳鵬,這個名字逐漸清晰,放大,巨大,變成一坨丑陋的、惡臭的、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又像鼻涕又像屎的東西橫亙在于小山的世界里。

  他想把這個名字砍碎,對!砍碎!只要把這個名字剁成碎片,一切就會風平浪靜了。

  老太太正說著,于小山轉身走了。

  “小山你去哪啊!小山!!小山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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