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楞,這才是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果然。
城頭上旌旗林立。
但是,只有這么一小段地方,卻是一個令旗都沒有的,甚至,這沒有令旗的地方,還在擴大。
“我去!”
“讓我上!”
田豹和鮑安兩人同時開口。
兩人對視一眼,卻是同時對著田白、鮑息道:“讓我們上去吧,城頭必然是發生了騷亂,只有我們才能將這騷亂擴大!”
這是他們奪下了城頭的鍥機!
兩人自然知道,以他們的身份與地位,只要是出現在了城頭,那么更多的墻頭草,必然要倒向了他們!
當然,他們若是出現在了城頭,也會迎來一種可能…
城頭上的守軍,尤其是高氏、國氏的族人,自然要盡一切可能,召集了優勢的兵力,直接將兩人堆死在城頭。
他們雖然很是勇武,甚至個人能力足以在一眾貴族子弟當中排入前列。
但是,萬軍叢中,個人的能力不值一提。
尤其是在齊國這種比較講究個人能力的軍隊中。
齊好技擊,軍中多以善搏者。
齊軍本就是征召的貴族子,最次也是國人之子。
可以說,齊軍或者說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大國的軍卒,都是自身不事生產的貴族子弟。
在這個鄉禮每個村里每年都會舉行的時代,貴族的出身就代表著一種必然——善搏殺。
君子六藝,不是孔老夫子的無病呻吟,而是春秋戰國時代貴族們的日常。
田豹、鮑安縱然善搏,就算是能夠以一敵二,以一敵十,哪怕是以一敵百!
可是在城頭這種沒法利用地形的環境中,縱然能夠做到百人敵,又能如何呢?
只消三排弓手,亦或兩排長戈手,配合一排長戟,便算是武王嬴蕩、霸王項羽、十三太保李存孝在場,也要飲恨!
田白有些遲疑。
城頭局勢未明,若是田豹鮑安兩人,有了什么差池…
鮑息卻是沉吟一番:“小白讓他們去吧!”
他附身,從戰車的武器架上,拿下了自己慣用的短戟,遞給鮑安。
“安,萬事小心,若是事有不便,只管退下便是。”
鮑息都這么做了,田白也只得允諾。
他將奪自高虎的長劍,早已給了田豹。
他親手接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替田豹披上:
“阿豹,萬事小心!”
田豹點頭,兩人各自領著所部去了。
實際上在攀爬云梯的時候,大氅是很好用的。
這種能夠遮擋風寒,甚至能夠當做棉被使用的厚實大氅,不管是遮擋箭矢,還是護住后背,都是有著很好的防護能力的。
當然,最大的用處,卻是在城頭倒了金汁的時候,翻轉大氅護住臉面身體,以防被金汁燙傷。
當然,這大氅,還是有著一個辨別身份的作用的。
軍中將領,基本上到了一定的級別,都會穿著大氅作戰的。
鮑息似乎是看到了田白的優柔寡斷,他輕哂:“小白,為將者最忌當斷不斷。”
“你的應變能力和心思通透,都是仲父難以企及的,但是,你卻是有著一個最大的弊端!”
鮑息的臉色很是嚴肅:“為將者最忌優柔寡斷,若是好謀無斷,現今的你是無妨的,畢竟上面還有人給你遮風擋雨,但是,當若干年后,你的這個毛病,將成為你的死肋!”
他的神色很是嚴肅,這個話題,除開別人,自然不會和小白說的。
也就是他們鮑氏素來與田氏一體,而小白…這些時日的接觸,卻是讓他明白,實際上小白是一個很感性的人。
這樣的人,若是作為家族的長老,哪怕是作為家主助力,都是極為合適的。
但是,唯獨不能做的卻是一個掌舵者。
“小白,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大變局,華夏數千年來,未有如今的變蕩。”
“在我們的這個時代,諸子爭鳴,這不單單是諸子百家,而是包括了我等公卿的!”
“能夠在這個大變局之中生存下來,所需要的可不單單是智慧和實力!”
他盯著田白的眼睛:“我知道自小失去了生母的你,內心很是細膩,但是,你要知道,思定而動的重點不是在謀劃,而是在行動!”
“若是你沒有謀斷的決心,那么,一旦將來你執掌田氏,執掌齊國,敵人便會用這一點來針對你!到了那個時候,你的這個性格,會害死了你最在意的全族,你最在意的全國的!”
這番話,若是旁人,鮑息是絕對不會說的。
因為人家會記恨他!
但是,小白不同。
田鮑數百年的聯姻,數百年的政治聯合,使得雙方早已焦孟不分。
況且他自認,自己的這番話,小白自然是會理解的!
鮑息的話語,讓田白一陣驀然。
說實話,田白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
也許是前一世情感的缺失,使得他選擇了自閉。
實際上田白前一世的職業,外好也是一個專家,還是一個在外行看起來很是高大上的專家。
以他的名號,若是去了象牙塔,哄騙一些涉世未深的丫頭,還是輕而易舉的。
實際上似他這樣的老處男,若是想要改變了性格,只消是解決了自己的老大難,就可以了。
這是積壓在內心深處的欲望,無法釋放之后,對于心理上的抑制。
或者說,實際上在前一世的時候,田白的內心就已經不健康了。
這一世的時候,他的身體又實在太小,以至于…
兩世為人,間隔了無盡時空,穿越了數千年的時光,明知道她已經徹底的遠去,還在內心里有了幾分希翼的田白…
內心如何才能健全?
鮑息的話語,田白認真的點頭。
“仲父放心,小白知道自己的弊端所在,你放心吧,這一次也就是小白心中有了完全的把握,所以才不想放任無所謂的犧牲罷了!”
“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小白也能橫下心來的!”
人總是有著自己的逆鱗的,在田白的心中,他身邊的這些家人親朋,就是他的逆鱗。
鮑息點頭。
他不是田白的家人,雖然說兩人是世家內親的關系,但是,對于世家大族,對于政治人物來說,親屬的這點關系,實在是不能羈絆什么!
比如三十年前的那件事!
當年,晉國出了一個別具一格的國君。
在位二十五年的晉平公,是一個資深虐待狂。
他的無數夫人,都被虐待致死。
他在位置上時,晉國公族勢大,晉國強盛無比,齊國正好是那個與大臣妻子偷歡,被砍死的齊莊公在位。
齊國數次敗于晉國,晉平公就讓齊人送公女過來作為夫人。
那個時候,晉平公的暴虐,已經列國所知。
畢竟,他求娶一個夫人,沒多久就給折磨致死,這不是什么秘密。
當時,齊景公在位初始,齊國內亂不休,他直接將自己的二女兒(仲姜)送去了晉國。
過了一段時間(據史記載是三個月),晉平公就將這個齊國公女折磨致死。
他又索要齊國公女,齊景公便將小女兒送往晉國,其時,此女年方十歲。
走到了半路,高氏家主高蠆用自己的女兒,替代了齊景公之女,然后將齊景公之女,送往小國成親(一說吳國,是為少姜)。
而高氏一樣是齊國公族。
晉平公倒也不挑剔,稱呼高氏女為少姜,說甚是喜歡。
短短幾個月后,也有說法是又只有三個月,少姜就被弄死在床上。
晉平公毫不知恥的對列國宣布少姜是被寵幸死在床上的…
其時,趙氏主政,也就是趙武。
就算是君主,都可以做到對姻親關系的淡漠,更何況是大臣們了。
要知道,在歷史上,這樣的公主,可并不少,比如大送的那一位公主,就是被金人折磨到谷道破裂而死的。
鮑息自然是知道這個的。
所以說,雖然兩家的關系,現在很好的,但是,這是因為兩家的利益一致。
一旦當兩家出現了矛盾的時候,那么他今天的話語,就會成為了兩家交惡的導火索了。
華夏封建政治,從來不講對錯。
唯一評判的標準,就是有沒有站對了隊伍。
宮室之內。
高虎剛剛穿好了衣衫,他身披雙獸連環青面鎧,頭戴插翅紫金雙翎兜,腳踏青顏方便紅木履,腰懸越國歐冶劍。
端地是儒雅霸氣俱無雙。
芮姬竟然看的癡了。
高虎從來嗎,沒有在他面前做了將軍的打扮。
至于寺中的那個齊景公,更是年紀大了,自從她進宮之后,齊景公都沒有在上陣過了。
少女時代就壓制著自己的青春萌動,整天面對著一個糟老頭子的芮姬。
當施加在齊景公身上的光環,隨著她的接近而逐漸的遠去,當一日兩餐的點點滴滴,消磨了齊景公身上的國君印記。
芮姬這才是發現,原來這個統治了齊國幾十年的男人,也是要吃喝拉撒的。
而且還是一個足以做了她爺爺的老男人。
到了這個時候,雙方年齡差距的弊端,就顯現了出來。
一來二去的,芮姬只能將自己的渴望,轉變成了對于權力的向往。
實際上宮內的女人,哪一個就是天生就會爭權奪利呢?
在得不到滿足之后,內心的壓抑,就會驅動了心理陰暗的一面,去做出了難以置信的事情了。
“郎,妾身等你回來!”
芮姬就像是一個小女人一般,這一刻的她,忘記了自己的太后身份,忘記了自己乃是齊國第一女人,乃是齊國最有權勢女人的事實。
她就像是一個新婚燕爾,卻不得不送自己的丈夫去了戰場的新娘。
芮姬仔細的幫高虎撐平了戰甲的每一處褶皺。
她甚至還滿眼留漏出來的,都是不舍與眷戀。
高虎只覺得自己滿足極了。
自從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天下男子何止兆兆。
但是,似他這樣,讓一國太后,對他不惜在外人面前,還要小鳥依人的,可是近絕與無了!
“放心,且看朕旦夕之間,便將叛逆擒下!”
高虎有著自己驕傲的資本。
他之所以會被家主大父看重,直接確定了他高氏三代第一人,甚至還因為他的緣故,將他的父親高展定為家族世子,就是因為自己的勇武。
當時,他只有十三歲。
就是在家族的鄉禮(春季舉行的射禮,后來逐漸演變成成年禮,本質是培養貴族子弟技能的活動。)上,高虎一鳴驚人。
那時候,他以十三歲的年紀,卻是與家族的那些及冠子弟一道比拼,甚至在射、劍術、御等上面,更是力壓整個高氏諸子一頭!
就是在那一次鄉禮之后,高虎就得到了高張的另眼相看。
其后,他更是步步高升,乃至于去歲年底,被定為家族的世子,直接將老爹的位置都給擠掉了。
高虎拍拍芮姬環抱著自己的雙手。
此時已經是盛夏。
芮姬雖然身上穿著衣帶翩翩的正衣,但是,她的環抱,還是讓高虎感受到了芮姬身體內的火熱。
“安心,我去去就回,咱們一家人,一個也不能少的在一起!”
高虎雖然還不知道芮姬懷著的是男是女,但是,據內宮的醫者所言,說芮姬的肚子是圓形,這是男孩的癥狀,若是女子的話,孕肚是尖狀的。
說來也是奇怪。
高虎自己的女人并不少,甚至更是有著一些姬妾,給他誕下了女嬰的。
但是,不管是死尸,還是夭折,能在他后宅安居的數十女子,卻是沒有一人給他生下了男丁的!
哪怕是小產的,都是沒有!
芮姬懷上了男嬰的事情,讓高張欣喜若狂。
對于他們這樣的家族來講,再無存進的可能了。
除非他們能夠像是宋國那樣,以小宗代替了大宗。
但是,芮姬的懷孕,卻是讓高張看到了另外一個可能!
既然不能再進,那么便讓芮姬子替代了荼,還是有著操作空間的。
無非是讓芮姬避開朝野一段時日。
等到小孩三四歲了,便以先君遺腹子為名,也不是不能操作的呢!
到時候,他們高氏的子弟,成為了齊君,如此一來,高氏焉能不昌盛?
別的不說,給他上了尊號,還是隨手的事情呢!
高虎一身的衣甲,帶著侍衛正要朝外走,卻是迎面撞上了一行信使。
這些人衣甲未脫,甚至有人的身上還是帶著血跡,顯然他們是從城頭下來的。
“虎公子,城頭怕是完了,大司馬讓你速速準備,看看是固守宮室,還是乘早做了別的謀劃!”
那人說完之后,甚至連禮都顧不得行,當即轉身就要行走。
高虎愣住了,怎么回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剛剛城頭不是還好好的嗎?
為何只是這短短的時間,城頭就要失守了?
國夏的實力,雖然不算是頂尖,但是也是沙場老將了啊!
這人已經執掌齊國軍旅數十年,雖然說自從他執掌了齊國軍政之后,齊國對外就敗多勝少。
但是不管怎么說,國夏的實力還是有的,最起碼大兵團作戰,這人的經驗并不少…
(雖然國夏執掌齊國軍政的時候,先后三次被晉國攻入國土…狗頭保命,(▽))
高虎鬧不明白為什么只是他穿了衣服,讓人從高氏大宅拿來鎧甲,就是這么小半個時辰的時間,原本固若金湯的城頭,就岌岌可危了。
“可是城內發生了叛亂?可是有人打開了城門,配合城外叛軍?”
高虎驚訝極了,他不顧身為上卿世子的威嚴,當下伸手拉著那小吏,開口追問道。
若是在以前的時候,這種小吏,他高虎看都不看一眼,但是,在這個時候,他卻是顧不上太多了。
“并不是!”
那小吏一行急著去其他地方傳命,只得顧不上了尊卑,話語又快又急:
“原本的時候,城頭還是無礙的,雖然也比較危機,但是大司馬的應對,還是沒有錯漏的。”
“但是!”
他身邊一個胖一點的軍吏接口道:“后來,城外打出了田氏、鮑氏的旗幟,使得城頭大亂,軍卒們人心惶惶,甚至還不乏反戈一擊者…”
胖軍吏的臉上,全是惶恐。
城頭上那個時候,全部都是亂套了。
到處都有人扯下了自己頭上的櫻綹,或者是赤袒著左臂,城頭上亂成了一鍋粥。
甚至,上一刻還在肩并肩作戰的同僚,這一刻再也不敢信任對方。
國夏二卿的實力龐大,這些人里面自然是不乏墻頭草的。
當城頭上的混亂越發的厲害,那么就有了更多的小吏,參與到了里面。
他下了城頭的時候,沿途可是殺散了十幾波混亂的戰圈。
甚至,還有一些人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互相打了起來。
而國夏呢?
原本他將自己壓前,代替了一面城防官,親自去指揮戰場,還是沒有什么影響的。
四門戰場,都已經各自任命了城防官,只要將敵人殺散就可以了。
但是,當這樣混亂持續到了四面城墻的時候,國夏將自己壓入了南門指揮官的角色,可就要了老命了!
傳令兵找不到國夏,各地的軍情,不能實時的傳遞到了指揮中樞。
而且更要命的是,國夏自己代替了南門指揮官的角色。
如此一來,為了立場正確,南門的城防官,就只有將自己給壓前了。
而他下面的各級官吏,自然是也不能限免。
而南門,偏偏又是正對著聯軍大營的一面。
如此一來,最先混亂起來的南門,可是將國夏的指揮體系,徹底的癱瘓了。
南門這邊的混亂,影響到了其余三門的戰場,以至于現在不單單是國夏失去了指揮全局的能力,甚至,就連整個城防,都是徹底的混亂起來。
甚至,之前的時候,還有一個小小的城門吏,更是想要打開北門。
若不是當時有人警覺,多問了一句,那城門吏見到事情泄漏,自己忍不住先動了手,還真的被他給打開了城門!
而那城門吏臨死之前,卻是大吼:“國高無道,人人得而銖之!”
這些話語,小吏們一時半會給高虎解釋不清楚。
那個胖小吏只得說出了田鮑兩家的戰旗,出現在城外的消息。
“豎子敢爾!”
高虎大怒!
他怒急攻心,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嚇得一邊的芮姬花容失色。
她急忙上前,掏出手帕,就要給高虎擦拭。
“滾開!”
高虎粗暴的推開了芮姬,滿臉的暴虐。
“哎喲!”
芮姬本來懷孕之后,身子就重,在加上這些時日,她擔憂被人知道了她與高虎私通的消息,所以憂心成疾。
高虎的這一推,頓時讓芮姬一個立足不穩,一屁股墩在了地上。
而先前還在肆意纏綿的高虎,卻是對她看也不看一眼,帶著那些小吏、護衛揚長而去。
“太后!”
高虎走了之后,周圍嚇得瑟瑟發抖不敢言的宮女們嗎,才敢上前扶起了芮姬。
高氏掌權之后,內宮的宮人就被更換了一遍。
當時美其名曰是保護齊侯、太后的安全。
但是從此之后,芮姬身邊的宮人,不管是太監還是宮女,再也不敢對高氏、國氏做了評論。
再加上當時冣氏、圃氏子弟的那件事發生了之后,這內宮啊,就再也嗎,沒有了仗義執言之人!
芮姬只覺得自己的胎氣似乎動了。
她腹痛難耐,雙腿更是覺得有些濕熱。
宮女扶著她,還沒有走到了室內,就有宮女驚呼起來:
“太后,您流血了!”
芮姬強忍著腹痛,伸手一摸,只見隔著紗裙,就能夠摸到了血跡。
“快,傳太醫!”
內宮亂成了一團。
這些宮女們,都是國高兩家送來的。
芮姬懷孕之后,這些宮人更是被教導要照顧好了芮姬。
若是有所差失,那么他們所有人都要被處死了。
高虎帶著護衛,朝著宮外走去。
自家大父直接帶著家族弟子,縮在了宮室里面,這在高虎看來,可是一步臭棋。
在這時候,自該將所有的法寶,全部壓上。
生死成敗,全在這一搏。
若是他們現在有所顧忌,只能讓敵人的實力越發的壯大!
況且…
高虎眼睛瞇起。
田氏鮑氏既然摻和進來了,那么他就不能縱容了!
田乞、鮑牧他們可是在城中!
只消將這些老東西綁起來,全部壓上城頭!
他不相信田鮑聯軍就能不退軍了。
到時候,只要他們一息不退,那就殺了他們一個子弟!
他就不相信,當寬劍架在田乞、鮑牧的脖子上的時候,他們家的子弟,還能面不改色的下令攻城了!
“虎公子,你是不知道,我們下城的時候,卻是遇上了田氏的田豹,當時也就我們先走了幾步路,若不然的話,田豹和鮑安并排而上,我們可不能從他的手上逃脫!”
這一行信使,也就是運氣好了一些。
當時,正是田豹、鮑安沖向城頭的時候,他們開始回來報信的。
等到他們走到了樓梯上的時候,回頭一看,卻是看到這兩個在都城一眾貴族子中,很有威望的君子,正帶人在城頭沖殺。
兩人都是悍勇之輩,在京師的一眾士子中,他們的名頭可是很響亮的。
是以,當兩人親自上了城頭上的時候,城頭上那些原本還在遲疑的軍卒們,就繳械投降了。
甚至有很多人只是扯下了一條衣袖,然后就反身朝著身邊的同袍攻擊起來。
田氏在齊國的威望,可是要超過了高張太多的。
齊景公征收了巨額稅率,使得莫說是黎民了,就連國人都是難以承受。
偏偏世家大族的放貸,卻是一杯毒酒,雖然能夠暫時解了饑渴,但是只要是沾染上了,就會成為噬魂爛骨的毒藥。
春秋末期,兼并可不單單是諸侯國之間的。
諸侯國內部的世家大族,也是兼并不斷。
諸如高氏、國氏。
他們再次執政到現在,不過是四十年的時間。
就是這么短短的四十年中,兩家已經占據了齊國一半的土地。
正因為兼并激烈,所以他們新占據的土地,需要大量的人力去耕作。
而春秋末期,隨著人口的繁衍,和器械的更新,之前那種一夫轄百田的周禮井田制,已經崩塌的失去了存在的基石。
耕作的田地,再也不復之前的那種集體化,集中化,而是轉向了對于邊邊沿沿,對于之前不適合開發井田制的土地的應用。
這么一來,就使得世家大族需要的氓隸,更加的龐大。
實際上不管是宋國小宗代大宗,還是三家分晉,亦或是田氏代齊,都與最根本的爭奪人力資源,是不可分割的。
而齊景公增加賦稅,則是因為公族氓隸日少,所得不夠宮室使用——當然,好宮室,多駿馬的齊景公,自身揮霍過度,也是主因。
但是,不管怎么說,增加賦稅的唯一直接原因,就是所得稅賦不夠使用。
而氓隸們需要支付更高的賦稅,也就意味著他們自身所得的短缺。
據考證,齊國姜氏當政的時候,基本上每個公卿,都對外放貸。
當然,善于春秋筆法的孔老二,刪減了春秋,被肆意抹黑的田氏,當年放貸的根本原因,已經沒有人去考慮了。
(寫下了本書的時候,我查了無數的資料,對于田氏為什么放貸,為什么用賠本的方式放貸,沒有一個學者進行過考證。)
田氏的放貸,卻是虧本的買賣。
也就是史書上的大斗出小斗進。
田氏做了幾十年的賠本買賣,這一刻終于顯示出了威力。
當見到城頭上飄揚的田氏大旗的時候,城頭上幾乎所有的小家族子弟,都自發的脫下了左臂上的衣衫。
他們赤袒左臂,與守軍廝殺成了一團。
饒是心氣高傲的高虎,當聽完了城頭上竟然上來了田豹、鮑安之后,他也不敢在說去城頭了。
之前的時候,他還是不服氣。
但是,當時女峰山一戰,他可是伏擊。
但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被人殺得大敗。
那一戰之后,高虎也曾心中憋屈,總是以為自己不該這么弱雞才是。
但是,等到心平氣和之后,深夜里高虎仔細回想,才明白自己敗的不怨。
當時自己的首尾,可是留了很多。
他仔細回想,若是當時的布局,讓他現在去面對,也能發現了弊端的。
況且,田氏子應對的時候,明顯已經擺出了一副人家知道他埋伏,做出了有的放矢的應對防御,如果說那個時候,他稍微變通一番,自己就不會丟下了一條手臂了。
別的不說,以高氏的體量,他當時直接迎接上去,擺出了偶遇的姿態,田氏子哪里敢動了他!
但是,當時心中焦急的他,卻是忽視了這些。
高虎摸了摸自己的獨臂,身上的疼,算不得什么,關鍵的是,他這個高氏世子,他這個齊國上卿之后,這個會在高張之后繼任齊國正卿的他,卻是永久的丟失了自己的左臂。
雖然說因此反倒是成為了高氏的世子,但是,在列國,何曾有了身體殘缺之人作為正卿的呢?
他丟掉了自己的左臂,縱然成為了齊國正卿,也會成為列國的笑料!
高虎越想,心中越是憋屈。
那小吏出了宮之后,卻是要忙著去給其他家族送信,是以,匆匆離去,而高虎卻是折身返了回來。
田氏、鮑氏子弟竟然出現在城頭,還是核心子弟!
這說明什么?
高虎瞇起了眼睛。
他正要朝著深宮而去。
家主高張就在內宮之中。
這些天來,家主吃住都在宮中,對于高漲的心態,高虎是能夠猜測到了一點的。
齊宮乃是齊國的核心所在,不管是誰掌握了局面,總不能冒著天下大不諱,攻打齊宮吧?
除非遇上了宮廷政變,若不然的話,齊宮就是一個安穩的所在!
高張躲在里面,自然是知道只有這里,才是絕對的安全的!
高虎還沒有走到深宮,就遇到了朝著外面走來的高張。
“大父,您朝那里去?”
高虎驚詫莫名。
祖父高張自從進入了宮室一來,還沒有出去過呢!
高張見到了高虎,臉上的愁苦瞬間消散了不少。
“虎啊,城頭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高虎點頭:“孩兒也是剛才才知道的,田氏、鮑氏已經反了!”
高張臉色變得嚴肅了很多。
“虎,朝局不順,祖父已經慌了手腳,你可不要孟浪啊!”
“宮室之內還是安穩的,只要咱們躲在了宮室內,他們就不敢造次。”
高張的臉面上再次浮現了高傲之色:
“我高氏乃是公族,更是周室任命的齊國上卿,就算是田氏、鮑氏參與了叛亂,也沒有人敢動咱們的!”
“只要不是在戰場上,咱們丟掉了生命,那么就沒有人敢動了你我!”
高張苦口婆心的勸解道:“咱們不是國夏那個蠢貨,那家伙當初為了大司馬的位置,參與了逼死田穰苴的事情,是以,田氏與他有仇,但是,咱們高氏卻是沒事的!”
他把這高虎的手:“孩子啊,忍一時風平浪靜,不過是一時的退縮,到時候,大父會引咎辭職,只要大父退隱,那么他們就沒有借口在對付咱們了!”
“到時候,你會接任高氏家主的位置,在最開始的幾年,你只是陪坐末席,不能走上了執政的道路,但是,等到朝局穩定之后,就沒有人敢繼續霸占執政的位置!”
“到了那個時候,不說周室那邊,為了周禮會過問此事,就連公室這邊,也是要推動你掌權的!”
高虎隱隱有些不耐,但是,自己只是被封為了高氏世子,還沒有到了為所欲為的時候,聽聞了高張的話語,他只有應承的份。
“大父,我倒是有個想法!”
高虎扶著高張,恭敬的開口道。
他低著的頭顱上,滿臉的不耐。
大父已經執掌高氏四十來年了,單單作為齊國上卿,就已經有了三十多年的時間了。
自從當初高蠆的事情之后,沒有多久,高張就繼任了上卿之位。
他已經坐的夠久了!
也該換個人了!
高虎低著頭,心中思索著。
耳畔傳來了高張的話語:“你說吧,你小子自小聰慧,切說說有什么破局的好辦法?”
高張對于高虎,卻是充滿了期待。
他們高氏素來都是慣于朝政,而疏于戰陣。
這小子當初就是以陽武之風,驚艷他的。
是以,對于高虎,他充滿了期待。
也不知道這小子會說些什么好法子?
高虎開口道:“大父,田氏鮑氏既然參與了叛亂,那么必然是早有預謀的!”
高張皺眉:“這兩家都是齊國數百年的卿族,世代為齊國效力,想來不會如此才是!”
高張相信田氏和鮑氏家主應該不會這么做的。
他們不是齊國公室,一旦他們這么做了,縱然能夠取得一時的勝利,但是,只要齊國公族不倒,那么早晚有一天,他們現在做下的一切,將來都會被清算的。
“大父,當知道人心不古啊!”
高虎搖頭冷笑:“田氏聯合鮑氏,一聲不吭的就奪下了莒地,咱們替君上前去索要,他們還不給!”
“這一次,他們更是乘機聯合那些小家族,發起了叛亂,大父,孩兒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他們是不是率先聯合的小家族,發起的叛亂!”
“大父你想想,若是沒有田氏和鮑氏的默許,或者說是支持,他們敢發起叛亂嗎?”
“況且,依照他們的實力,若是沒有人幫助,說他們能夠阻擋住五都之兵,大父,你相信嗎?”
高虎滿臉的冷笑,田氏和鮑氏的那點玩意,他一眼就能看的通透。
不就是覬覦他們的執政位置么!
他們自以為做的隱秘,實際上早已經暴露了!
高虎鄙夷道:“他們在本宅這邊的反應,太過平淡了!”
“大父,我懷疑他們為了支持叛亂,早已將本宅這邊的一切實力全部都偷偷送出去了!”
高張皺眉:“虎,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是,若是他們真的將都城這邊的一切兵力都調出去了,那么為何他們這邊卻是一切如常呢?”
高張百思不得其解,他疑惑道:“昨日晚上的時候,我得到的消息,還是兩家依舊是大開中門,并沒有絲毫嚴防死守的模樣!”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高張和國夏兩人,才一直都沒有懷疑田氏和鮑氏。
若是當時田氏鮑氏,稍有差池,那么他們早已控制了田氏鮑氏的大宅了!
就算是控制錯了,也不過是一個道歉罷了…
“大父!”
高虎苦笑,自家大父真的是脫節了啊!
“大父,田氏用兵,最是不講堂堂正正,他們素來喜歡奸詐的手段,若是孩兒所料不錯,那么他們必然早已將都城的兵丁,全部送到了外面,至于都城這邊…”
高虎冷笑:“大父,你可知道那個遠走吳國的田氏小崽子,在寫什么書嗎?”
“田武?”
高張皺眉。
田武的年紀也不小了,仔細算起來,這個時候的他,怕是也有近五十歲了吧?
“對!”
高虎冷笑:“孩兒在吳國那邊得到的消息,說是這田武,可是想要學習諸子百家著書立說呢!”
“他?”
高張嗤之以鼻。
“田武不過是一個可憐兒,他遠避吳國,所想的還不是這樣能夠躲避一下災禍啊!”
“我想,他想要著書立說,所為的就是借著弟子們的力量,返回齊國吧!”
高張搖頭輕笑,滿臉的憐憫:“吳國那是什么地方,蠻夷之地,吳國公室素來不將信譽,田武也不是庸手,想必自然是看透了這一點,是以,想要回來,也是情有可原!”
他搖頭。
人老了,難免就有些念舊:“若是田武能夠低頭,為我所用,以他的領軍能力,只要是愿意投效我等,莫說是回來了,便是位居朝堂,大父我也不是不給的!”
高張說的是真心話。
田武和伍子胥聯手破了楚國的事情,深深的震撼了他!
若是他能夠將此人收入麾下,那么——
這該是多少城邑、土地啊!
只要田武能夠帶著他,打下了這么多城池,莫說是回來了,就算是想要做大司馬,他都能說服了國夏,將大司馬的位置讓出來!
高虎微微皺眉。
大父果然老了。
不過是提了一下田武,他竟然說了這么多。
高虎強行將話題扯了回來:“田武居住在穹窿山,正在著書立說,聽說還教導了數十弟子,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水無常形兵無常勢!鼓吹什么兵不厭詐!”
“大父聽聽,這田武都這么說了,你說他的兵書會不給田氏抄一份回來嗎?”
“我敢打賭,田武的兵書,田氏弟子必然是熟知甚詳的!”
高虎輕笑,笑容中帶著幾許的輕蔑:“他們必然是使用了詐術了,你說,他們大開中門,做出了一副護衛充足的模樣,咱們是不是就不會懷疑他們了,但是,他們現在這么做,那確實是暴露了!”
“他們自然是早已將都城的兵力,全部都給調走了,若不然的話,那么田豹這廝能夠上了城頭?”
高張被高虎說服了。
“你想怎么做?”
這小子既然浪費了這么多的口舌,那么自然是有的放矢的。
高張自認知孫莫若爺,高虎既然說了這么多,自然是有著他的打算的。
“就知道瞞不過大父!”
高虎輕笑:“大父,田乞、鮑牧兩人既然留在了都城,作為誘餌,那么,就要有作為誘餌的覺悟!”
“大父,你說我們這個時候,若是綁了田乞、鮑牧等人,讓田氏、鮑氏退兵呢?”
他冷笑一聲:“到時候,只要田氏、鮑氏一退,那么剩下的小家族,就是一盤散沙,隨手可破!”
田逆和鮑魚聯手,已經說服了整個士人之鄉的所有人家。
至于不服從的世家…
田氏、鮑氏屹立朝堂這么多年,早已不是一個小白了。
家族這邊,也不是找不來關押別人的大牢。
在這個時候,對了敵人手軟,就是在為自己的敗亡埋下了伏筆。
再者說了,能夠在這時候都還不服從兩家指揮的,自然是國高的資深小弟。
他們已經仁至義盡,剩下的,還不愿屈服,那就隨風飄散吧!
田氏和鮑氏所在的士人之鄉,占據的面積很大,里面的齊國貴族也很多,在各個家族兵力盡出的情況下,不過是幾個時辰的時間,就被田逆兩人召集了數千士卒。
這些人都是公卿們自己的護衛,因此反倒是要比齊國五都之兵都還精銳的。
之前的時候,國夏倒是也想召集起來,可是對于世家來說,這就是他們保命的根本。
他們自然是不會交出來的!
但是,現在不同往時。
田氏和鮑氏這一表態,就使得士大夫們沒有了推辭的空間。
眼見田鮑兩家,勝局已定,士大夫們自然是有著自己的考量的。
跟著兩家,他們還能分了好處。
若是能夠鏟除了國高二卿,更是好處巨大。
任何一次政變,追隨者都是希望排坐坐分果果的。
眼見這一次田氏和鮑氏勝局一定,他們自然是不希望會落下了這一次的好處。
田逆等人帶著數千士卒,正在進行著最后的整編。
只要是這一次整頓完成之后,那么田逆就會直接帶著他們攻入宮室的。
哪里是齊國的中樞,只要是攻入了那里,那么,國高就失敗了。
高虎已經說服了高張,將守衛宮室的最后力量,全部帶了出來。
他要帶兵剿滅了田氏、鮑氏的老巢!
只要田氏、鮑氏大宅被破了之后,那么不管是田氏還是鮑氏,都將束手就擒。
莫看田乞、鮑牧兩人年事已高,但是,他們才是兩家的真正核心。
除開這兩人,任何一人,都不能掌握了整個家族。
正因為這樣,所以田氏和鮑氏才會留下了足夠不讓他們起疑的誘餌。
但是,這個誘餌,他也是高虎破局的關鍵!
高虎帶著兩家最后的三千士卒,朝著田氏所在的士人之鄉而去。
他滿臉的火熱。
田氏的那個小娃兒,怕是想不到吧!
自己這一招釜底抽薪,定然會讓那小子大吃一驚的!
戰車上,高虎摸了摸自己的斷臂。
他會將田白那小子給做成了人彘!
他不是讓自己丟下了一條臂膊么?
那就用田白的四肢,作為償還!
而且,他不會讓田氏就此滅亡了,他要讓田氏領有一城的封邑。
還要讓田氏立下了田白作為家族繼承人,并且立刻讓他成為了家主!
他倒要看看,只剩下一個軀干的田白…
哈哈哈!
這自然是會成為天下笑柄的!
而只要自己這么做了,那么就不會再有人提起了他被田白反殺的斷了臂膊的事情!
甚至,他隱忍至今,一舉反殺,將那廝弄成了人彘的事情,還會成為列國的勵志典范!
高虎瞇著眼睛,戰車上的他,滿臉的冷笑。
田家的小子啊!
就算是你心思通透,更是擺下了眼前的這個局面,但是怕是也想不到吧!
這一次,他就會直接抄了田氏、鮑氏的老巢啊!
“給我加速前進!”
高虎內心里止不住的火熱起來。
他一手扶著車軾,任由左臂的衣袖來回飄蕩。
“田家大宅,我來了!”
眼前,士人之鄉的圍墻已經赫然在列。
高虎依靠在車軾上,手中的長劍指向了前方的坊門。
兵卒們拍馬加鞭,就要沖入了那個小小的城門里面。
只要是沖過去之后,那么田氏就會成為了他們手中的肥肉。
公子已經許諾了,這一次,田氏除了幾個重要族人之外,其他人全部殺無赦!
而且田氏大宅里面的一切珠寶,他分文不取,全部犒勞三軍!
高虎陰沉著臉,聽著身邊士卒傳來的歡呼聲。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兵卒們沖入了田氏大宅,正在燒殺搶掠!
田氏小子!
你斬了我一條臂膊,我要讓你悔之不盡!
高虎正在冷笑,忽然聽聞了一聲大笑。
他驚疑不定的抬頭看去,卻見前方的坊市圍墻上,忽然出現了一列列手持弓箭的士卒。
為首的是一員大將。
高虎的眼睛瞇起了。
竟然是田逆!
該死的竟然是田逆!
城頭上,田逆已經冷笑起來:“高虎啊,我這坊市,可不是你高氏的地盤,再說了現在城防危機,你小子不思防御城頭,來了我這左坊,所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