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周本鐵了心要趕赴宣城救援吳王楊隆演,周鄴躊躇片刻,又遲疑的說道:
“這六千多名士兵當中,不少人身上也都帶著傷,又經過連日奔波,風餐露宿,也有些兵卒已生了病,戰力仍會打上幾分折扣。圍攻宣城的,也盡是魏人的主力軍旅,還要繼續廝殺,只怕也是九死一生啊”
周本的次子周弘祚,也著實不愿繼續參赴這場與自殺也沒什么分別的戰事,便立刻出來接茬道:
“是啊!阿爹,咱們無謂搭上性命,這還有什么意義?徐公都已亡故了方今在位的吳國國主,也不過是個不成器的小兒,興許這一兩日內,宣城也要被魏軍攻破。退一萬步講,就算國都尚還能茍延殘喘一段時日,可是大片疆土皆已淪陷,吳國注定要亡,那我等又何必再拼命下去?”
“住口!你說的這是什么混帳話!?”
周本聞言,登時勃然大怒,他猛的喝止住周弘祚,雙目圓睜,又厲聲罵道:
“身為行伍軍將,為主盡忠效死,不正是職責所在?我既然追隨先主打下這片江山社稷,自當舍生忘死,抵御外敵,你得享官爵俸祿的時候,怎的不推三阻四?穿上這身戎甲,就容不得你貪生怕死!
我周本的種,也應該是有忠肝義膽的男兒。你若是再說什么畏死怯戰的言語,擾亂軍心,我便親手殺了你這不肖子,以清理門戶!”
周弘祚眼見周本虬髯戟張,滿眼煞氣騰騰,意識到自己的老子說要抽刀殺人,也絕不是一時氣話駭得他面色發白,當即噤聲不敢言語。而周鄴則在旁垂首不語,很清楚他的父親已抱著必死之志馳援宣城,也絕不會有回心轉意的可能 周本臉上怒氣漸消,又挺直了身板,旋即轉過身去,大踏步又朝著眾將士聚集整頓的位置走去。
周鄴、周弘祚認為仍要揮軍去救援宣城,也無疑是自尋死路周本身經百戰,當然很很清楚下一場戰事幾乎沒有勝算可言。而且就算僥幸突破重圍,殺入城內與守軍會合,恐怕也仍然抵擋不住魏朝精銳之師的猛烈攻擊。
可是身為吳軍將領,國難當頭,拼死奮戰,這不是理所當然的?
這就是周本的堅持,雖然他只是個純粹的軍人,并沒有經綸濟世之才,也不知道先前任由徐溫專權掌政,是否才會對吳國更為有力可是方今的國主,畢竟還是先主楊行密的子嗣,如今國都城破在即,那么他盡忠職守、義之所在,縱然赴湯蹈火,也是在所不辭!
本來在密林中歇息的傷兵,三三兩兩的癱坐在地上,大多人身上血跡斑斑,其中傷勢較重的雖然已經過包扎救治,但是也仍不由的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可是眼見主將周本大踏步的行來,就地歇息的將士紛紛起身,傷兵也相互攙扶著,顫巍巍的直起身子不過片刻的功夫,數千雙目光,便朝著周本這邊集中過來。
周本環視一圈,掃視周圍憧憧人影,忽然高聲疾呼道:
“我周本與眾將士屢經殺陣,是彼此以性命相托的交情,你們也自然清楚我的為人!明人不說暗話,我軍繼續北上,再不出許久,便將殺至宣城,而那邊諸路魏軍匯聚,很有可能于那一戰過后,我們所有人都會戰死。
但是敵軍兵臨城下,滿城軍民尤其是吳王危在旦夕,吾輩不但是于這般世道要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更是為吳國效命的行伍軍人,國主有難,關乎社稷生死存亡,又豈能乞命求活?也到了我等拼命的時候,縱然陣亡于城下,死則死耳,也不過是殺身成仁罷了!
是我要帶領眾將士去打這場九死一生的惡戰,責無旁貸,黃泉路上,咱們早幾步、晚幾步,也終能得以相會,彼此還能有個照應我便要去與圍攻宣稱的魏軍決一死戰了,你們可又愿與我同去?”
周本麾下這些將士聞言面面相覷一番,雖然也難免有些人臉上流露出慌懼傷悼之色但是這也稱得上大浪淘沙,已經氣沮敗餒,又不愿意繼續與魏軍死戰而枉送性命的士兵,前些時日相繼都已潛逃走了仍然追隨周本一直奮戰至今的吳軍將士,也都是他的鐵桿嫡系,縱然明知勝算微乎其微,生機十分渺茫,但仍會追隨著自家將主效命赴死。
畢竟周本每逢戰陣必然以身作則,身先士卒的先登陷陣,直至今日傷口遍體、身無完肌。他為人又豪爽勇猛,平常最大的嗜好便是與人把酒言歡,還時常樂善好施,往往也很容易與軍中將士打成一片。
所以聽周本振聾發聵的喊罷,在場雖然也有不少士兵心生悲涼,但相繼高聲吶喊,無數聲音匯聚到一處,聲浪如潮,也顯得十分的悲壯:
“謹遵西平王軍令!”、“赴援宣城,勤王救主!”、“咱這條性命,也早就決議交托給將主!”、“不就是搏命么?怕死的便不干這行當了,正是報效將主之時,哪個又愿意做臨陣脫逃的孬種!?”
周本眼見周圍眾多將士高聲響應,饒是他這個漢末東吳周美郎的后人,無論貌相、氣質都與截然相反,倒更似是《三國演義》里面性如烈火、豪猛直爽的猛張飛可是這個時候,周本頓感一股熱流涌上心頭,他的眼眶似乎也有些紅潤了,還微不可察的嘆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刻,周本便猛的轉身,一把又抄起插在泥土間的長刀,他大踏步的朝著北面宣城的方向走去,旋即又豪聲喝令道:
“眾將士隨我去,救援大王,與魏軍再痛快的廝殺一陣!”
雖千萬人,吾往矣周本統領著六千多名將士行出密林,繼續北上,行伍間也透出股赴死如歸的悲壯氣概然而各處州府失守,吳國國都宣城,再無其它救兵可以指望,由他率領的這一路孤軍先前歷經幾番戰陣,行蹤基本已被魏軍掌控,也根本不會有奇襲劫營的機會 所以當周本帶領麾下兵馬出了密林,經由旌德縣繼續向北進發,也立刻有斥候探馬向圍攻吳國都城的魏朝主力軍旅傳報聲息位于宣城南面扎下的營寨中心處,魏朝南面征吳都招討使王景仁身處于大帳當中,聽軍校稟說周本所部吳軍不久后便將殺來的軍情,他默然良久,也不由的喟嘆一聲,說道:
“當年為先主效命的一眾同袍當中,李神福治軍用兵、籌謀用計,當為翹楚,我與田頵以擅統騎軍而見長,論控弦騎射,則首推米志誠但是步戰廝殺,周本勇不可當、悍不畏死,也是當初軍中數一數二的虎將當真是世事無常,本來的同袍戰友,如今卻成了戰場上要以生死相搏的敵手”
畢竟王景仁當年遭受上一代國主楊渥無端征討,為了自保遂只得出走;而米志誠則是因為徐溫要排除異己,害得他家破人亡,也只能銜恨叛逃可是他們與周本本是同僚,彼此無冤無仇,相反的,王景仁、米志誠對于作戰悍猛,從不惜命的周本也甚是敬佩。
然而感慨過后,王景仁臉上神情逐漸的凝重起來,他緩緩起身,又沉聲說道:
“同僚袍澤,終究已是過去的事了,傳令下去,調度兵馬面南列陣,也是時候去會一會故人舊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