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審交說的很現實,不過倒也在理。畢竟每個朝代大一統的時期,想要做官那幾乎也只能投效中原王朝,立志把一身本事賣于帝王家,著實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所以文人士大夫便會把忠君盡節的臣綱看得極重。
可是亂世紛爭之際,但凡有些本事要爭個出人頭地的,講究的是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尤其唐末五代這般時節,跳槽叛變、架空弄權...甚至弒主篡位都屢見不鮮,如果沒有足夠的本錢許給臣子遠大的前程,那也別指望會有多少人肯死心塌地的效忠賣命。
何況李存勖寵信伶宦、疏忌功臣,打壓排擠勛臣宿將,橫征暴斂以致朝廷與民間怨聲四起...也是后唐覆滅的重要因由之一,所以有不少降臣,甚至還樂得由魏朝覆滅河東李家打下的社稷。
而李天衢知道,李嗣源如果按原本的軌跡繼位登基,他也將會是個好皇帝...可是后唐眾臣,現在卻無法確定身上沙陀人遺風尤重的李嗣源適合做中原漢家文明的帝君。
如果李嗣源強撐起來的這一方勢力,與魏朝僵持能維持五五開的局面,那才有可能策反大批后唐舊臣。但以他現在的處境,即便能煽動得些許有些交情的舊識背反魏朝,但是規模必定相當有限。
至于后唐降軍將兵,治下黎民百姓...身為一國之君好歹也要保障他們能夠吃得飽、穿得暖,而有能力照顧妻兒家小好好活下去。然而李存勖在位末期,將士恤金糧餉被克扣盤剝,甚至典賣妻兒的份上,而各地因凍餓而死者無數,早已是民怨四起......
魏朝覆滅后唐,則是給了那些軍旅將兵、布衣百姓安樂過活的盼頭,那么還有誰甘愿做亡國遺老遺少,而非要主取李嗣源收復后唐舊時疆土?
李天衢清楚李嗣源做為后唐第二位皇帝,他按史載線一繼位后便廢除諸般苛斂害民的法令,并鏟除伶宦、減免賦稅,而任用賢能,執政一年便使得府庫充實、軍民皆足...對于中原漢人百姓而言,也的確是個憂國如家、愛民如子的明君。
可是眼下李嗣源在中原沒有立足之地,還要在弱肉強食的塞外草原再打出一番天地...受迫于物資匱乏,他想必也不得不襲擾邊塞,而且李嗣源如果執意要重振后唐、復奪故地,他對于盼著世道平穩的百姓而言,甚至將會成為一種威脅。
看來劉審交大概也已預料到以后的時局演變,既已歸降,也就莫要再有甚么三心二意的念頭。又寬撫勉勵一番,待他告退之后,李天衢又下達一道詔令,曉諭坐鎮府、麟二州,如今也已奉表向魏朝稱臣的折從遠,掌控靈武要隘的朔方軍節度使韓洙,乃至已經控制住代北云中之地的魏朝軍旅密切注意北面邊塞動向。一旦發現李嗣源所部人馬動向,也務必要盡快傳報軍情。
如果有機會,李天衢當然還是想盡早殲滅李嗣源與其麾下軍旅,以免日后為患。
然而不過幾日光景,云州方面便有快馬趕赴晉陽急報...位于州府西隅的白狼關外十余里,果然發現有李嗣源麾下軍旅出沒的蹤跡。只不過那一路后唐兵馬,卻并沒有進犯處于魏朝治下的邊塞疆土,而是又奇襲了向東轉運軍資的契丹部眾......
“李嗣源派遣義兒李從珂,與王建立、安從進二將統領六千兵馬,于白狼關以西三十里處大破契丹軍,斬首三千,并將人頭盡數插在木樁上,任由來往的北地部族觀望...契丹沙里蕭屈列大怒,而迅速請調數萬軍馬,意圖圍剿晉軍騎眾,可是李從珂得李嗣源接應,而早已遠遁離去......”
晉陽內朝,偏殿當中。符存審也已得知從云州白狼關那邊傳來的軍情,他口中喃喃念著,忽然又長舒了一口氣,繼而說道:
“李嗣源遁入塞外,卻不甘忍氣吞聲,反而頻頻奇襲契丹兵馬...想必這也是有意要讓塞北諸族各部知曉,即便從中原逃離,可他也還有余力對抗契丹,以此來拉攏各部不甘臣服于耶律阿保機的蕃人部族。而契丹占取振武、盧龍諸州,便開始往東轉運錢糧兵甲等一應軍資,想必耶律阿保機自知難以再盡取幽云、河東疆土,遂要東顧去打渤海國了......
然而晉軍兵馬死灰復燃,便屢番襲擾契丹后方,想必耶律阿保機也已恨極了李嗣源...臣本來還有些憂慮,如果李嗣源、契丹雙方眼見我朝最為強盛,便暫時放下往日仇怨,而意圖聯手合謀的話...對我魏朝終究不利。
但如今看來倒是臣多慮了,李嗣源雖然與我朝勢不兩立,可他對于耶律阿保機的恨意,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晉軍余部,以及契丹之間,以后想必也不會有聯手對抗我朝的可能......”
李天衢聽罷微微一笑,心說比起李存勖對契丹的態度,李嗣源也確實更為強硬...當初李亞子的心思都在如何入主中原上,而極力要穩住北方的契丹,所以明面上他待阿保機與述律以叔父、叔母之禮,契丹人大舉南侵時固然要往死里打,可是彼此邦交來往時也向來客客氣氣的。
然而李嗣源卻截然不同,他明顯對契丹當初背盟,而后陸續趁火打劫的行跡極為鄙夷與仇視...面對胡騎南侵,李嗣源不但廝殺征討最為賣力,在一次戰事中他刻意要摘下兜鍪,而要讓契丹人認得那張臉,還生怕對方聽不明白,而用契丹語厲聲喝罵有言:
“汝無故犯我疆場,我奉晉王之命,率百萬之眾前來必將直抵西樓,滅汝種族!”
...在后唐把精力都用在中原爭霸上,而沒有余力一鼓作氣覆亡契丹,李存勖都要一手胡蘿卜,一手大棒的跟耶律阿保機打交道的情況下,李嗣源便已直接放話稱有朝一日,我不但要踏平契丹民族的世居之地,還要你們所有族人統統殺光...他對于契丹的仇恨,自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退一萬步講,就算李嗣源忍辱負重,而選擇暫時臣服于契丹而聯手對付魏朝...可耶律阿保機更不省油的燈,就算是在李嗣源繼承皇位,乃至后唐全境疆土的情況下,他面對來使也仍會發話稱“吾侄與我雖世舊,然屢與我戰爭;于今天子則無怨,足以修好。若與我大河之北,吾不復南侵矣......”
換而言之,你李嗣源得國不正,那我契丹也有了興兵南下的名義。不過咱們也不是沒有處好關系的可能,只要你后唐把黃河以北的所有土地割讓于我,那契丹就不會打你了......
后唐派出的使臣當然不會答應,而耶律阿保機便又索要鎮、定、幽三州,眼見無果便將后唐使臣關押下獄。若不是他身邊心腹漢臣韓延徽從中翰旋,極力勸解...當時阿保機、李嗣源雙方再堅持下去,恐怕也只有立刻開戰。
眼下的李嗣源再是落魄,也絕對不可能忍受耶律阿保機只會更為得寸進尺的脅迫。他們二人好似彼此命中犯沖,只能做冤家對頭。若是正史線的李嗣源暮年繼位,還要收拾李存勖留下的爛攤子以處理政事為重,恐怕也早已集結大軍北征契丹,而要去履行他義父李克用所留下的遺命了...李天衢心中念罷,遂長聲說道:
“李嗣源與契丹之間的仇恨,只會越來越深,朕當然樂見其成。只不過我等也仍不可大意,畢竟李嗣源如若稍微起勢,也終究還是要來向我朝復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