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主帥李嗣源哀痛嚎哭的模樣,周圍觀望的諸部將士面面相覷,也都甚感悲戚。忽然間遠處隱隱的也又蹄聲傳來,又有哨騎前來稟說,安重誨遂踱步上前,來到伏地痛哭而不聞外物的李嗣源身邊,而低聲提醒道:
“主上,他們到了......”
李嗣源聞言,便緩緩的站起身來。他擦干了臉上淚痕,盡可能穩定住情緒,又挺起身板,朝著遠方望去,就見三撥騎眾迅速向這邊靠近過來。
這幾撥騎軍人數不盡相同,多的三五千人,少的兩千多人,而匯聚到一處,好歹也達到了過萬的聲勢。雖然河東失守,朝廷已經為魏朝掌控,現在的河東李家社稷便已可說是覆亡了...但是這些殘留下來的兵馬在匯集到一處,起碼以騎兵為主的部隊所展現出純熟的騎術,竟比起北地游牧民族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嗣源目視著統領這三撥騎眾的將官,在催馬奔至距離自己二三十步遠的位置時便干凈利落的翻身下馬,立刻踱步前來,便施禮拜道:
“末將藥彥稠,拜見李節帥!”
“末將康義誠,拜見李節帥!”
“末將安從進,拜見李節帥!”
藥彥稠、康義誠、安從進三將有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沙陀人。沙陀也當然不止有朱邪李家那一支部族,諸如安從進出身沙陀索葛部落,康義誠則是來自于伐北三部落之一......
他們所統領的部曲,如今殘留下來的,也都以沙陀族的騎兵為主,并夾雜著一定數目的北地族裔。然而漢人士兵死的死、逃的逃,更多的人脫離軍隊,而降從于魏朝,比例也已大大的降低。所以這幾支余部集結起來,現在倒更像是一支來自塞外勢力拼湊起來的軍隊。
李嗣源立刻上前,將藥彥稠、康義誠、安從進三人扶起,又好言勉勵了一番。他再回首張望過去,又見李從珂、石敬瑭、劉知遠等嫡系軍將肅立恭候,還有王建立、杜堆金等先前在涿州一帶盡可能召集后唐余部的藩鎮牙將...再加上本部牙軍的諸部士兵,無數雙目光灼灼,也都朝著他這邊集中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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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東李家打下的社稷覆亡,已是山河破碎,然而李嗣源情知就算機會渺茫,棄了死地,天下之大,后唐也還有復興的機會...如今在場的所有將士,便是他目前所掌控的所有力量。
尋思著時機已經成熟,李嗣源的心腹近臣安重誨遂輕咳了幾聲,緩緩的走出身來,忽然振臂高呼道:
“先帝戰死,而宗室社稷也淪入魏人之手...可吾輩河東兒郎、代北豪雄,又豈能俯首系頸,而任憑南朝擺布?而李節帥為武皇義子,在軍中德高望重,能帶領我等重振聲威,復興大業的明主,也非他莫屬!我等都愿奉李節帥為主,以圖達成復興大業!”
除去那些為了保住身家性命,而已經降從的后唐臣僚...剩下的這些仍然不愿就此歸從魏朝的將領也已經達成了共識,以李嗣源過往在后唐的身份、地位、威望而言,他當然是被推舉為新君的唯一人選。
所以安重誨高聲疾呼,也立刻引起周圍所有將校兵卒山呼海嘯般的響應。幾名統軍將領相繼拜興叩首,各部黑壓壓人頭涌動的兵馬也紛紛隨之下跪,萬口一詞,山呼萬歲,響徹夜空的齊聲吶喊,便在這片平野曠原間傳揚開來......
而李嗣源接受著眾人的頂禮膜拜,他靜靜的朝著周圍環視過去,忽的卻慘然一笑,而又嘆聲念道:
“我蒙武皇...義父提攜,只以為這輩子會輔佐河東李家成就霸業,沒想到如今要重續國祚,卻是我臨危受命,而被推舉為君主...只是身處于荒野,沒有太廟宗社、祭壇御殿,亦沒有袞冕黃袍、璽綬國詔。我唐國疆土已盡由魏朝、契丹奪取,已是流離失所,這也未免太過凄涼了些......”
沒有按正規流程繼皇帝位所要舉行的登基大典,漂泊流浪,沒有安身之處的后唐殘存將兵,卻在這種形勢下奉李嗣源為君主。眼下仍處于危難之中,起碼對于這些后唐余部將士而言,由李嗣源取代李存勖而做為君主,也才多了幾分將他們從危局中拯救出來,乃至復興后唐社稷的指望。
草草經過簡易的流程,諸部兵馬就在原地整歇。也有輕騎哨探在周圍游走巡視,時刻戒備著是否會有契丹軍旅追擊包抄過來。而李嗣源與一眾將領盤膝而坐,還要商討下一步的行動之時,安重誨卻忽的說道:
“如今對主上...已當以陛下相稱,只是臣以為,晉陽被攻破,朝堂也為南朝所控扼,這意味著唐運已盡,而陛下宜自建國號......”
李嗣源聞言,眉頭登時緊皺成一團,旋即沉聲回道:
“何謂唐運已盡?又為何要另建國號?”
安重誨也注意到周圍一眾將領的目光也朝著他這邊集中過來,他躊躇片刻,便又說道:
“當年獻祖、武皇扶唐國祚,而得賜姓;先帝為唐復仇,討滅梁賊,延續李家社稷,故而稱唐。可是如今看來...魏帝占據中原,自稱為正朔,向來不愿河東李家稱唐。畢竟我朝勢危,陛下如若仍稱唐皇,如今本來便是危如累卵,也更為樹大招風。
畢竟陛下與臣等尚仍如兵在頸項,身處危局,臣以為暫且也只得對魏朝示之以弱。若改國號,也是要讓魏帝以為陛下雖繼位為君,卻也著實無意如先帝那般,與他再爭這個天下...當然這只是權宜之計罷了,只要魏朝不再將我等視為頭等大敵,想必再過不了多久,也將與契丹決裂沖突。
那么陛下屆時正可從中取利,復興霸業,也才多了幾分指望......”
安重誨這一番話說下來,在場倒也有些將領不由的點頭,似是表示認同。畢竟無論是唐國還是當初的晉國,也都不過只是個稱號罷了,當初李存勖雄心壯志,宣稱延續前朝宗室,要成為正朔皇朝,方才改國號為唐...可是如今朝堂覆亡,地盤幾乎盡為魏朝、契丹雙方侵占,現在連處安身之所都沒有,再稱大唐,這不也顯得太過寒酸了?
現在的形勢,如果低調可以自保,那么也必須要把姿態放到最低。而更改國號,不再稱唐,乃至對外自降一格為王的話...如若能使得魏帝疏忽大意,轉而將契丹視為大敵,那樣才有機會悶聲發大財,爭取扮豬吃老虎的機會。所以安重誨的提議,當然也是為了盡可能爭取重振旗鼓的時間。
“你說的固然也有道理,只不過...河東李家,與南朝交鋒久矣,即便我是在這等落魄的處境下被擁戴為主,但是無論我改國號與否,想必以魏帝的為人秉性,也仍要斬草除根,而要消弭所有隱患...那又何必因受魏朝的脅迫,而屈從更改國號?”
李嗣源沉思了一番,卻斷然搖了搖頭,又以十分堅定的語氣說道:
“吾年十三便投從獻祖,便視朱邪李氏為宗屬,又事武皇,尊奉為義父,再供先帝驅策,本來經綸攻戰,未嘗不預...武皇之基業,則吾之基業也,先帝之天下,則吾之天下也,安有同家而異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