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行熱淚,終于從后唐皇帝李存勖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因為李存勖醒悟到正因為自己劉皇后那個愛妻...乃至寵信的那干伶官弄臣所蒙蔽,致使后唐國力日漸衰敗而感到萬般悔恨;又因由河東李家所建立起號稱延承前朝大唐的帝國,卻已是氣數將盡而極度痛苦;然而人心離散,正倍感凄涼時,仍有李紹榮忠心耿耿的臣子仍是不離不棄,又一股感動襲上心頭,也使得他情難自禁。
可是景進、李君惜...等眾多我本來最為寵信,以為彼此已是心照神交的近臣,眼下卻又在何處?
李存勖擦拭淚痕,疾步上前,又一把將李紹榮扶了起來。先前固然是心灰意冷、絕望已極,但李存勖畢竟身為人君仍要親冒矢石,親自沖鋒陷陣...他天性敢于冒險,也被李紹榮一席話激勵得又有了要抗爭下去的意志。
就算眼下已可說是生機渺茫...可是我但凡還有一口氣在,還是要盡力支撐下去!即便只會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仍要嘗試復興霸業!魏人勢必要取我性命,也絕不能遂了他們的心愿,我又怎會坐以待斃!?
眼眶泛紅的李存勖拉起李紹榮,又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慨然說道:
“好!朕與愛卿君臣齊心,就算山窮水絕,已難保能殺出一條活路...盡管轟轟烈烈的廝殺幾陣,也要拼死奮戰到最后一刻!”
...偏殿外側,也不過有三四百兵卒追隨著李紹榮疾奔入宮。畢竟晉陽外城守軍相繼降從,余下分散部眾已被殺得不成編制,各自為戰,很快也將被合圍殺至的魏軍殲滅。李紹榮浴血奮戰一陣,能招聚來這幾百兵馬,再趕入宮內護應李存勖也已是殊為不易。
李存勖匆匆披掛甲胄,取來長槍,恭候在殿門口的軍士也立刻牽來一匹戰馬。踩鐙上鞍,正待縱馬驅馳之際,李存勖雙眼中卻不由的又閃過了一抹猶疑之色......
眼下已是自身難保,李存勖很清楚要突圍殺出晉陽城的概率本來便不高...自己也更不可能帶著妻妾子嗣一并冒死沖殺出去。
正妻劉氏,后宮眾妃...更讓李存勖揪心不已的是李繼岌、李繼潼、李繼嵩、李繼蟾等親生骨肉。可是他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都難保能夠沖殺出去,又如何還能兼顧妻兒家小?
自古帝王多薄幸,最是無情帝王家...本以為我的子嗣,乃是受福蔭恩澤的宗室皇子,如今因我之故,卻是災厄臨頭。不能帶著你們一并上路,要怪就怪為父無能吧......
李存勖深感慚愧,然而他心中正念時,忽的又聽見一陣馬蹄聲驟然傳來。又有大隊的甲騎涌入皇城內殿,瞥見來的兵馬身著他麾下親軍從馬直制式的衣甲...然而迎上那一雙雙充滿殺氣的眼神,李存勖也立刻意識到這一支宿衛軍旅,想必已經把他這個后唐帝君看做要弒殺的目標!
郭從謙正處在騎陣前列,當他的目光乜向李存勖那邊,臉上終于毫不掩飾的流露出猙獰戾色。
本來后唐方面以為固守晉陽抵御魏軍的猛攻,也將會持續很久時日。李存勖要做好長期抵抗的準備,也不能時時刻刻巡檢各處城關,身處于最為兇險的位置指揮督戰...而郭從謙做為司掌宿衛親軍的將官,大概也能猜出李存勖這個時候最有可能在宮中何處安歇......
對于郭從謙而言,他利用魏帝李天衢,一舉擊垮晉陽城內仍舊忠于后唐皇帝的軍隊。然而也仍須趕在魏軍殺至之前,要親手向李存勖發動致命一擊。
李天衢料定只要郭崇韜、李存乂會被誣害冤殺,郭從謙則在李存勖的危難關頭必定要反...也是因按史載記述,郭從謙做為弒殺李存勖的元兇,雖然這也是為李嗣源繼位稱帝掃清了最后的障礙,然而后唐明宗甫一上任,先是假意招撫,旋即立刻下詔將郭從謙全族誅滅。
畢竟李嗣源是李存勖的義兄弟,他就算繼位稱帝,也須身著喪服,而在先帝靈樞前宣告自己繼承大統...所以哪怕李存勖的死,對于史載軌跡的李嗣源而言,他便是最大的受益者,那么他也就必定不會放過主謀弒殺前任皇帝的叛臣。
所以無論李存勖、李嗣源誰做皇帝,郭從謙應該也很清楚,只要干下悖君弒主這等大逆不道的行徑,那基本上也就別指望自己能落得個善終...可是他仍敢煽動從馬直發動兵變,圖謀弒帝,也足以看出他要殺李存勖未必為了自保,亦或為了權利倒還是其次...最根本的動機,還是要為郭崇韜、李存乂報仇。
而如今又是助魏朝大軍拿下晉陽,如果再搶先弒殺李存勖得手,而助魏帝先行除了這個執意要與他爭鋒的敵手,對魏朝而言則仍是立下了大功...郭從謙心想憑我熟知地形,便率部立刻殺入宮中,當然更要親自出馬殺了李存勖!
此時此刻的郭從謙,正惡狠狠的朝著李存勖瞪視過去,忽然他張狂的大笑道:
“哈哈哈!昏君,你卻要死在我的手中,又可曾料想得會有今日?又何止是我,如今從馬直眾將士都愿意隨我前來殺你,晉陽外城守軍也根本不愿與魏軍死戰,也足見你倒施逆行,惹犯眾怒,早已是眾叛親離,也合當伏誅受死了!”
李存勖眼見昔日在身邊低眉順眼的宿衛軍將,竟已敢如此猖狂的直言要自己的性命...他當即怒氣填膺,而咬牙切齒的恨道:
“狗賊!原來是你背反投魏,而助南朝敵軍搶奪城關!”
而在李存勖身邊的李紹榮,雙目更似要噴出火來,他揚起手中大槍,朝著郭從謙厲聲叱罵道:
“郭從謙!就算是禽獸,也識得撫養它的主人,你本不過是個伶人出身,陛下提拔你得享官祿,洪恩深過滄海,又有何虧待你處?你這賊子不思竭忠報恩,竟然意圖背主弒君,當真是禽獸不如!”
郭從謙聽李紹榮一通叱罵,非但不見半點愧色,臉上戾氣又濃郁了幾分,那對招子中也似迸射出仇恨的火焰:
“李存勖有什么虧待我的?那我倒要問問,我叔父安時公為河東李家忠貞無二、而且為唐國屢建奇功,結果卻因一紙教令被誣害冤殺,李存勖非但不為安時公平反,反而又下詔誅他全族!可又對得起對他肝腦涂地的心腹之臣!?
我義父是李存勖的親兄弟,為安時公被屈殺含冤報不平,只不過因一些怨言忿語,便也被下詔處死...李存勖只顧寵信奸佞讒臣,可又對得起他的手足兄弟!?
若不是你李存勖咎由自取,被魏帝殺得潰敗,而最終致使南朝大軍殺至太原晉陽...我若繼續于宮中任職,也早晚要被你降詔無端害死!你就敢說不曾虧待我叔父、義父?而我要為尊長報仇,這又有何錯!?”
李存勖眼見郭從謙原形畢露,本來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將其碎尸萬段。然而聽對方這番言語下來,他一時沉吟,忽的點了點頭,說道:
“原來如此...朕果然是有眼無珠,辨識不清身邊忠奸,更不知你這個宿衛將官,乃至從馬直親軍已是如此恨朕。對于崇韜...事到如今,朕方知鑄成大錯,對他的確甚感愧疚...但當時朕就算錯了,也不能自降尊嚴,宣告自己冤殺重臣屬實!存乂抨擊時政,有損朝廷威信,朕一時怒發,下詔處死血親手足,也確實對不起他!
可是朕千錯萬錯,也輪不到你這叛賊來聲討!說一千、道一萬,你也不過是個圖謀弒君的反賊!就算朕今日難以殺出重圍,哪怕死于魏人之手,也絕不能讓你得逞!亂臣賊子,得而誅之,朕好歹也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