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悶雷一般滾動的馬蹄轟響聲,自魏軍連營內響起。寨門大開,大群大群的披甲之士列成緊密的陣型,從當中涌將出來。行伍間長矛如林,刀劍寒光閃耀,人人都是副剽悍生猛的模樣,盡顯出一股養精蓄銳了好久,正要奮勇破敵的威風殺氣。
非但有李天衢、符存審所統領的大軍,包括夏魯奇在內,趙州高邑以南幾路軍旅逶迤出發。規模龐大的馬步軍眾充斥在天地間,衣甲鏗鏘、滾滾蹄聲沿途不絕于耳...匯聚十萬規模以上的兵馬并進朝著北面追擊,這般陣仗也足以使得風云變色,而山河亦為之顫動!
李存勖引兵撤離,離開位于成德軍鎮州、趙州交界處的高邑地界,按說他退返的方向也只有兩個:
其一是昔年趙國國都,如今仍為成德軍治所的鎮州真定城;其二則是向西北面繼續撤返,進入河東軍治下疆土,而重返后唐都城所在太原城。
然而位于鎮州真定以北,掌控義武軍的北平國已經反水投從魏朝,在背后捅刀...李存勖如果退入城內據險死守,那么由魏朝帝君李天衢親自統領的大軍也很容易困死城池,并切斷李存勖與河東軍之間的聯系。畢竟河東是他沙陀朱邪李家的根基之所在,李天衢與符存審等麾下軍將細議推敲,估計李存勖無論是否另有計劃,起碼他明面表現出來做勢撤軍,還是直接往河東太原退返的可能性更大。
可如此一來,成德軍鎮州雖仍有后唐軍將符習據守真定城,魏朝大軍已在此處藩鎮占據絕對主動。治所真定城,也雖是都有可能遭受大舉猛攻,而且如今已是孤立無援,被攻破失守,應該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按符存審排兵部署,先頭部眾一路窮追猛趕,已經抵至位于鎮州南部的封龍山。正做急行軍的將士眺望山間奇峰怪石、幽谷綠蔭,景致渾然天成,也的確稱得上雄偉壯觀。而相傳大禹治水時,降服興風作浪,禍害黃河流域黎民百姓的蛟龍而封在此間山中,故而得名。
只是魏軍先鋒部隊無暇進入山谷,去觀覽山間風光秀麗的景色。因為就在這封龍山山角下,騎軍將士已然發現,他們追擊趕上了后唐大軍的后陣部眾。
位于隊列最前面的軍校興奮的打起了唿哨,他周圍騎軍甲士也都做好了沖鋒的準備。而統領先鋒馬軍的魏軍將官,則正是符存審膝下長子符彥超,他眺望遠處敵軍看來也發現追兵已至,還沒交戰廝殺,陣列似乎便已聳動起來......
我軍士氣如虹,而終于趕上晉人氣竭之師,也合當一鼓破敵,先殺潰晉軍后陣兵馬!
符彥超心中念罷,立刻催馬疾奔,并擎起手中長槍,再朝著前方一指。大批銳騎甲士,頓時就跟著他直沖出去,拼命催騎加速,直撲向前方陣列混亂的后唐軍陣!
敵軍奔襲殺至,而士氣萎靡,仍對后唐軍司滿腹怨恨的士兵的確基本上也無意再竭力死戰下去。眼見敵軍迎面殺來,幾排隊列便登時亂做一團...也總不能傻愣在當場呆呆的等死,當即便有不少軍卒一哄而散,瞧著那些來勢洶洶的魏軍甲騎,甚至已有人打算閃到一旁,再拜倒在地上大聲乞活饒命。
而符彥超催馬疾突,輕輕松松的便撞入崩散的敵軍后陣。鋒刃森寒的長槍驟然探出,便刺入面前尚還來不及反應,也不知打算是逃是打的敵騎咽喉當中...旋即槍鋒被抽出,污血頓時四下飛濺,而撒得滿空都是!
晉人士氣衰微到這般境地,看來當真已是不堪一戰...符彥超心中正念著,卻忽然發現前方卻仍有后唐將兵猬集成一團,即便周圍多有驚嚎奔走的軍卒做鳥獸散,可是他們面對敵軍騎眾襲攻,壓住陣腳,甚至也開始向這邊截擊過來,也頗有些逆流而上的意味。
一員騎將穿著整齊鎧甲,手綽騎矛,統領這一眾明顯有別于周圍后唐亂兵的部眾。他看上去也已是五旬上下的年紀,滿面怒色,非但渾身透著股足以懾服麾下將士的威嚴,匯聚在他周圍的軍校士卒眉宇間也多有一股視死如歸的悲壯之色。
畢竟這員后唐軍將統軍治兵,按其史載所述便是“善于撫御,所得賞賜,皆分給部下,絕甘分少,頗洽軍情”...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即便后唐軍旅如今士氣低落萎靡至極,可是只要還有愿意為了自己所效力的勢力死戰到最后一刻的將軍站出身來,尚還能夠感染得麾下親隨將士情愿一并赴死,而廝殺到最后一時。
然而魏軍追兵殺至,現在已經處于軍心士氣都已經崩潰的情況,其余大多后唐部眾一觸即潰...在這等形勢下,卻要做潰軍中的出頭鳥,而面對源源不斷殺至的敵軍,縱然能抵抗一時,恐怕終究也難以扭轉要被悉數殲滅的命運......
“當年河東強藩雄軍東征西討,連克群雄,而讓天下諸處藩鎮聞名色變...我起初雖然并非河東軍出身,卻也有幸拜得我朝先皇為義父,自打那時起終得轉投明主,效死竭力,也素來以河東強軍為傲。
可如今面對敵軍追兵,那干廝鳥到底不聽號令,一觸即潰,這般貪生畏死,當真是把河東軍的臉都給丟盡了!”
這員后唐軍將神情悲憤,眼見周圍其余別部兵馬潰亂逃散,也不由痛心疾首的恨聲罵道。他旋即轉頭望向匯集在自己身邊的麾下兵卒,又嘆言道:
“有貪生之念,固然是人之常情,我也知道你們對方今朝中弄權的奸佞實則多有怨意...可是大好男兒,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既然矢志為河東李家肝腦涂地,朝中腌臜權奸、鼠輩爪牙那些糟心事眼下我也懶得再去計較...無論怎的,身為河東行伍將兵,大敵當前,就應奮力死戰!
只是這一場惡戰更為兇險,也不知還能剩下多少人歸還鄉里...弟兄們若不是因為我,也大可四散逃離、各顧性命...是我虧欠麾下將士,無論是哪個若是活不過今日,這命債自當算到我頭上,只盼下輩子咱們再能重逢時,我也自當好生償還!”
聽這軍將說罷,在他身旁也立刻有員軍校抬起頭來,慨然回道:
“李將軍,您可切莫說什么虧欠、償還這等見外話!我等有幸投拜到將軍麾下效力,便是上輩子的造化!卑下已不指望活到明日,所以將軍面前,如今也不怕說句悖逆的言語...陛下寵信奸佞,河東軍非比舊識那般氣象,我等軍中將士已早已倍感寒心齒冷,如若要我們為朝廷賣命效死,也未免太不值當!
可是將軍您散盡家貲周濟麾下將士,與我等當真是同甘苦、共患難...什么達官貴人,誰把我們這些行伍軍健當做任憑驅使的走卒,還是當真看做過命的弟兄,咱也都心知肚明!
古人不是曾說士為知己者死么...雖然也有不少袍澤因顧念家小,這般形勢下,也不肯再死戰下去...可仍舊愿意追隨將軍您的,哪怕不愿再為河東李家搭上性命,可是將軍要戰,我等便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