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國都太原,王宮寢殿當中。
往日舉止七分豁達豪邁、三分放縱輕佻的李存勖已是滿面的淚水,跪倒在床榻前。眼見往日分毫不肯示弱的父親氣息奄奄,躺在榻上的模樣憔悴已極,不但眼淚已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流淌,心口處也直感隱隱作痛。
而環繞在床榻前的幾個晉國重臣當中,史敬思固然不知道按本來的命數,早在十幾二十年前自己應該是命喪于汴州上源驛當中。鬢須也已滿是銀霜之色的他,雖然如今也是晉國軍中德高望重的前輩,可是卻要親眼見證效命盡忠了大半輩子的主公生命即將終結,而低垂的頭顱,面龐上也不覺已是老淚橫流;
就在就在史敬思的身旁,還有個年過四旬的漢子額蹙心痛,不由的也把目光移開,似乎不忍見自己義父臨終前這般虛弱的模樣。他也正是李天衢最早相識的李克用膝下義兒,論資歷還要比早已亡故的李存孝、李存信等人更高,是以也做為被托孤的重臣在榻前聽命的李存璋;
比起史敬思、李存璋這兩個久經戰陣,渾身也透著股陽剛之氣的猛將武人,另一個垂首肅立在李克用榻前的文臣則完全相反,渾身透著一股陰柔氣,而且看他貌相,應該已是近六旬的年紀,可是頜下卻無半根胡須,皮面不但白凈凈的,臉上也滿是褶皺,倒更似是一個身著官服的老嫗。
然而雖瞧這人形貌氣質,便能猜出這是被去了勢的閹人。然而他眉宇間似也有一股正氣,只是此時此刻因為傷感于李克用的即將離世,此人倒著八字眉神情悲悼,可是當其正色起來時,自也會有一股懾服眾人的威嚴氣度。
而這個人,也正是當初朱溫控扼朝堂而下旨傳令各處藩鎮屠戮監軍宦官之際,與魏國張居翰同為極少數幸免于難,而后便殫精竭慮的為晉國效命,身兼處理民政農事、充實軍用,為出征軍旅提供后勤保障,甚至監察晉王李家宗室權貴等諸般要職的賢宦張承業;
夾雜在史敬思、李存璋、張承業中間的那個人,形貌竟然與握在塌上的李克用又幾分相似,然而卻沒有半分李克用那般強勢霸道在氣質。
而且與一眾宿臣垂首肅立之時,李存勖、史敬思、李存璋、張承業臉上的哀傷悲慟之色,明顯是發乎于真心的,這個人雖然表情也甚是悲戚,可很明顯他更因局促而顯得不安。而且眼見自己這個向來霸道強勢的兄長,臥在塌上竟是如此虛弱的模樣,他暗中也不由的長舒了口氣......
李克用的親生兄弟,有當初被他氣死的,因暴政害民而被叛軍誅殺的,再加上其他先后身故的...還剩下的這個,便是以往小心謹慎的侍奉親兄,從不敢有半點懈怠的幼弟李克寧。
還有吳珙、盧質等晉國重臣位列于后方,同樣是垂首恭立,神情哀傷。直到李克用又費力的睜開雙眼,就見李存勖跪倒在榻前滿面的淚水,他反而面露慍色,即便十分虛弱,也仍忿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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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么...人有生老病死,老子也指望能活個千秋萬歲...還沒到你哭喪的時候,休要惹老子煩躁...你既是我李克用的種......”
說的急了,李克用陡感上氣不接下氣,一時也無法再言語下去。而李存勖見狀更感悲傷哀痛,眼淚又豈是說止便能止得住的?肅立在旁的張承業見了,遂上前兩步,躬身俯腰,對李存勖低聲勸道:
“世子,大孝在不墜基業,多哭何為?”
李存勖聞言一怔,過了片刻功夫,他便一把抹掉了眼淚,而滿是血絲的眼睛,仍是定定的朝著自己的父親望將過去,然而這個時候,李存勖的眸子中也多了幾分堅定決絕之色......
李克用對張承業微弱的頷首示意,終于又暫時順緩氣息,便又說道:
“正如張監軍使所言,你要對孤盡孝,就當振興我河東李家基業,九泉之下若曉得你能興邦強國,凌駕于天下群豪之上,那么孤死也瞑目了......
而孤自問縱橫一生,天下多少擁兵自重的藩鎮豪強,在我李克用眼中,也不值一哂!只是孤也曉得,晉國始終占據河東一隅,當初與梁賊爭霸時還落了下風,而始終不能問鼎中原...你是孤的兒子,孤也知道你有雄主之能,倘若能為國事勵精圖治,且始終不可荒廢怠慢,你的成就,必定不會在孤之下......
方今天下,先有朱溫那狗賊弒帝篡位,斷絕唐室二百七十多年的國祚,后又有李天衢、王建先后逾制自號稱帝,也仍是各國諸藩紛爭割據的亂世...至于我晉國......”
李克用話說到這,不止是李存勖屏氣凝神的聆聽,張承業面色一變,也不由得的朝著李克用偷乜了過去。然而李克用喘息稍定,繼而又道:
“我晉王爵位,到底是蒙唐廷先帝賜封,我河東李家,打出的到底是扶唐國祚的旗號。你繼承孤的王位,也不比篡位自號的朱溫、李天衢、王建之流便要矮了一頭,我晉國若能振興霸業,即便是王爵,照樣能將那梁、魏、蜀裝腔自號的偽帝踩在腳下!
如今梁賊未滅,天下大勢仍是亂局紛爭,你也切不可自號稱帝,如此也有違孤當初扶唐的大義所在。而有朝一日,倘若你當真能覆滅梁賊偽朝,進而問鼎中原。再以后的事,你也須順勢而為......”
李克用話說到最后,那一句順勢而為,可就顯得十分模棱兩可了。然而無論是李存勖、張承業還是在場一眾受命托孤的晉國重臣,也都知道這個節骨眼也不便打破砂鍋問到底...就聽李克用隨即說道:
“若說孤本來義憤難平的恨事...梁賊朱溫,是孤的死仇;燕王劉仁恭,是本來由孤扶植的忘恩負義之徒,契丹阿保機,與孤約為兄弟,如今可恨那賊子卻背孤大舉侵犯我境疆土...此三者,孤生平大恨也......”
李克用費力的說著,忽的頓了一頓,又道:
“而先前劉仁恭那不肖子劉守光篡位奪權,與他那不中用的兄長內斗廝殺,竟然意欲引狼入室...倒也是李天衢那小子與孤想到了一處去,中土江山,我與他能爭、也能同那些用兵自雄一方的節度去爭,甚至與朱溫那狗賊勢不兩立,但也終究是我等當初唐廷中土割據群雄的事,斷然也容不得契丹那干外族來插手!
當年孤應該也是因此,而惡了阿保機那當面不敢發作,如今方才敢背后捅刀子的宵小鼠輩。好歹也與李天衢聯手,蕩滅燕國,迫退契丹外族,而由你親執劉仁恭那狗賊前來受刑伏誅,也了結了孤心中三大恨事當中的一個......”
李克用臨終之時,倒也似是回光返照,一口氣感慨嘆言說了許久。然而他忽的又悵然出神,過了良久都未在言語。周圍李存勖等人一直等候著,直到要出言相詢之際,卻忽的又聽李克用說道:
“取箭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