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功夫后,幾員契丹頭人,便擁簇著一個青壯大漢經過周圍兩列刀槍森然的晉軍侍衛昂然行來。位居于正中間的那個漢子正值壯年,身軀格外高大,尤其是那對招子如鷹隼般銳利,左顧右盼、目光射人。
而比起周圍的契丹頭人,這漢子束犀金帶、左衽錦袍的裝束,頭戴的氈帽兩側貂裘直垂過肩,那扮相也明顯要比周圍幾人華貴氣派得多。看來此人便是契丹諸部當中地位僅次于汗王的耶律阿保機了。
本來邁步如飛的的阿保機,離遠大致瞧見坐在帳中的李克用時,他的步伐也緩慢了下去。通過彼此愈發接近,阿保機雙目中精光流轉,而有意的端詳著面前那個稱霸河東的晉王氣概。
然而阿保機也立刻察覺到了李克用的過人之處,離遠了看,依稀瞧得他單眼微瞇,彼此目光頓時在一處時,阿保機沒由來心里咯噔一下,甚至本能的漫起一片雞皮疙瘩。
畢竟當年李克用三十不到的年紀,便曾揮軍直撲長安,就連當初跺跺腳世間也要顫上幾顫的沖天大將軍黃巢,聽聞他李鴉兒的名頭都要直皺眉頭。與諸方執掌生殺大權的藩鎮君主相處,李克用向來也是一副霸氣凌人的做派,幾十年磨礪出的那股強大氣場,也讓阿保機也陡感一股壓力撲面而來。
而阿保機那眼角余光往旁邊乜去,又將李克用身側還有李存璋、李存進、李嗣源、李嗣本...等心腹將領昂然端坐,身上也透出股鐵血殺伐氣......
這一次前來與李克用會面,阿保機刻意欽點七萬騎兵一并前來,就是為了向晉國展示自己的軍力。然而打量李克用與周圍一眾晉軍將領的反應,他們非但不為所動,表情中似乎也流露出...幾分輕蔑與不屑。
而阿保機觀察著李克用,李克用同樣注意著眼前這個契丹的新銳英主。眼見對方神情坦然的朝著自己走來,李克用微瞇單眼中似乎也流露出一抹贊許之色,并不由的點了點頭。
一段步行的時間,雙方也只是經過眼神的試探,阿保機也立刻決議要以什么態度與李克用交涉。他面容舒展開來,呵呵笑著上前見禮,而張口咬字雖然有些不清晰,說的卻也是詞能達意的漢話:
“蒙大王遣使約談、親臨云州,當真不勝惶恐,是以特來拜見。而素聞晉王威名,我仰慕久矣,先前只是遣使來往,今日終得與大王相見,也是倍感榮幸。”
李克用嘴角一挑,點了點頭,也并不起身,只是豪聲笑言道:
“孤也曾聽聞阿保機于越年少成名,如今統掌契丹軍政大事,而被族人贊成為阿主沙里,今日一見,果然有豪杰氣象。你漢話說的還好,不過既是草原上的豪直男兒,你對孤也不必文縐縐的客套!”
阿保機聞言朗聲大笑,旋即坐在李克用對面的氈毯盤膝而坐。李存璋、李嗣源等晉軍將領,以及與阿保機一并前來的契丹頭人則在側席安坐。
不一時的功夫,得李克用首肯,阿保機便吩咐手下將炙烤的全羊,乃至按后來契丹建國后頭魚宴、頭鵝宴的皇帝排場以鮮魚烤鵝,以及契丹以牛羊釀制而成的湩酒(按《遼史》所載:契丹舊俗,畋魚以食,皮毛以衣,馬逐水草,人仰湩酪)呈送到席上。
契丹好酒善飲之俗,按史載也是出了名的。而且現在尚處于部族聯盟時期,按特有的捺缽體制首領四處遷徙,隨水草、逐寒暑,甚至在行帳中商議軍政大事都少不了豪飲一番。
李克用自是豪放之人,阿保機頻頻敬酒他也毫不推辭。大塊皮脆味美、肥腴鮮嫩的烤羊肉經仆役剖解一盤盤的呈到面前,李克用拿小刀挑著蘸過鹽沫的羊肉一片片的往嘴里送,由契丹進程的湩酒有些酸腥,且透著股奶味口感甚淡,可他每每都將碗中酒一滴不剩的飲盡,舉止也甚是豪邁。
本來便是沙陀族裔出身,早年還曾跟著父親流落漠北韃靼諸部,這些年下來除了與諸方勢力群雄逐鹿,李克用與塞外諸族的關系也不曾斷了,如今晉國軍中沙陀、栗特、吐谷渾、回鶻...等諸族將領都能占得一席之地,又該如何與北地游牧族裔打交道,李克用當然也是習以為常。
所以甚至還沒談及正事,李克用看似已有幾分醉意,他又舉起酒碗朝向阿保機,并豪聲笑道:
“阿保機于越,其實你生平事跡與孤很像。同樣是三旬上下的年齡,孤曾流落塞北,棲身于韃靼部族,彼時也是身陷險境、步步殺機啊...可是孤不信只能寄人籬下過活,殺回中原、掌控河東,繼而剿除黃巢反賊、征討梁賊,而成就得如今這般功名!
聽聞你契丹迭剌部內斗爭權,你祖父、伯父,盡為同族同部所害。可是你能扳回局勢,肅清蒲古只,肅清迭剌本部敵手,如今又司掌得契丹諸部軍政大事...是以孤很看好你,今日把酒言歡,也甚感暢快。”
李克用此言一出,阿保機面露喜色,他立刻又欠身言道:
“蒙晉王夸贊,我契丹也愿與貴國永世修好。而如若不棄,我愿奉晉王為兄長,按漢人的話講,便是同氣連枝,卻不知晉王意下如何?”
你要認孤為兄,倒也不妨,可是話既然說到這,有些事,也需要與你講個明白了......
李克用心中思付,契丹諸部盤踞于塞外,而起這幾年來日漸勢大,他們這一方勢力,如果能夠結交修好,當然也需要好好拉攏。但是有些事,李克用在決議與會晤耶律阿保機之前,便已想得十分透徹......
便如李天衢先前估計,認為除了共同要對付朱溫這個死敵之外,另外還會有些事也能夠與李克用達成共識。也是因為他河東李家雖然是沙陀族出身,可是內附歸化時日已久,而且通過史載的了解,以及先前的接觸,李天衢大概能確定李克用的認知歸屬感上,就是把自己當成是大唐的封疆大吏,而絕不是隔離與中土漢家文明之外的少數民族割據勢力。
甚至因為李克用先前一直都是堅定的挺唐保皇派,如今另有塞外族類插手中土領地爭端,尤其是針對與晉國相距不遠,又是同他結仇的燕國地域,李克用更不可能無動于衷。
不止是因為涉及到了自己的仇家劉仁恭,契丹諸部如果有可能會趁著燕國內亂,而侵吞盧龍、橫海二鎮疆土的話,李克用保持的態度想必會是:
唐朝雖然亡了,中土群雄割據,相互攻伐,可是諸方勢力斗得再兇、打得再狠,是我們的事。為了對付死敵,我晉國與你契丹或許可以相互幫助。
但畢竟你契丹諸部,又不是當初早已入籍歸化的大唐名將李光弼那一脈,你們只是受唐廷羈縻管治,是以你我衣冠風俗,都是大有不同。你稱霸塞外,我管不著,可燕國盧龍、橫海二鎮是昔日大唐疆土,那塊領土,我晉國早晚要取,又怎能坐視你來插手搞亂時局?
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而中土的地盤,我們割據一方的諸國諸藩可以去爭、可以去搶,但是你契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