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虢軍藩鎮治所,陜州陜縣牙署節堂。
前些時日廝殺得慘烈的攻守雙方暫時得以罷戰,堂內正有員身著錦袍的漢子滿臉堆笑,又派遣人手,安頓李天衢派來的使臣至驛館暫歇,嘴上也直說著事關重大,還請容他考慮清楚。
而那個人,自然便是也被朱溫膝下義子之一,而官居陜虢軍節度使朱友謙了。
畢竟處于暫時罷戰的階段,李天衢這次沒有派出司掌鴻臚寺的李振至陜州交涉。口齒伶俐、亦有辯才的文臣前來與朱友謙會談。也并沒有采取盛氣凌人的威壓手段,眼見朱友謙仍舊有些猶疑,也只是囑咐提醒他雖盡快做出決議,否則到時還是對陜虢軍發動全力猛攻,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而朱友謙陪笑著送出使臣,瞧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之后,他的臉立刻便沉了下來。
陜虢軍藩鎮,位于陜、豫、晉三地交界處,大致也正處于朱溫、李天衢、李克用三方勢力對持的前線地帶。朱友謙也很清楚,就算今番李天衢不發兵圍城,他的生存環境一直都會無比險惡。
原名朱簡的朱友謙,先是在澠池縣從戎只做個一介尋常軍卒,而后當了逃兵就在陜、豫地界靠攔路搶劫過活,再輾轉投到陜虢軍做得個軍校,在這般世道掙扎求個生計,更要拼出性命混個出身...的確自己命運的轉變是受到了朱溫的賞識青睞之后,可是好不容易爭來的地位,朱友謙又怎忍心讓其毀于一旦?
眼見朱友謙沉吟不語,陜虢軍一眾幕僚屬臣面面相覷,也是一時無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忽的有一員軍將站出身來,對朱友謙疾聲言道:
“朱節帥,魏國大軍兵臨城下,我軍固然能死守得一時,可長久磨熬下去,就算不是城破人亡。我等被困在孤地絕境,早晚也都要糧秣也要耗盡!梁國援軍已指望不得,魏帝既然遣使前來招撫,這次機會...節帥可萬不能再錯過了!”
朱友謙斜眼乜去,目光直直的落在那牙將身上。而那員牙將看來年紀甚輕,貌相上看也有股威武銳氣,只是其五官輪廓似乎比尋常漢兒生得更深邃些。他名為康延壽,祖上本是屬波斯語系,亦為昭武九姓之一,自中亞遷居至西域,而后也有族裔移居中原的栗特人出身。
本來控扼河東、聯結塞北的晉王李克用麾下將領不但多為沙陀族裔,也以廣招吸納漢兒、回鶻、吐谷渾、栗特...等諸多族裔而聞名。這康延壽本來的確是投到了太原晉軍從戎,卻因罪出逃,轉而投到了梁國。
而康延壽轉遷于河中、陜虢間,以往進討防御頗有戰功,累遷軍校、牙將。雖然如今年紀尚淺,不過朱友謙也知康延壽是個有潛質的將才,所以待他也甚是器重。
不過這個節骨眼上...李天衢遣使來是要陜虢軍認輸投降的,朱友謙到底是梁帝朱溫的義子,還被賜封為冀王...牙署節堂內不少幕僚屬臣當然不愿再抵抗下去,可是瞧著面色陰晴不定的朱友謙,到底仍不免有些顧忌。
可是眼見康延壽卻跳出來把話挑明了直言,哪怕只是做做樣子,朱友謙重重的哼了一聲,故作嗔怒狀喝道:
“康延壽,你此言何意?孤蒙陛下恩典,被收為義兒,好歹也可說是我大梁宗室子弟...魏軍既兵犯陜虢軍,自是守土有責。而魏帝遣使來意圖招撫,你說這等機會不可錯失,難道是慫恿孤叛梁背主么!?”
康延壽聞言卻毫不慌張,他神情坦然,隨即又道:
“對于節帥而言,一時的名分,與身家性命相較到底哪個更為要緊?何況梁帝固然待節帥恩重,可是您又可曾想過,梁帝又為何把這陜虢軍藩鎮封于節帥?”
朱友謙聞言一怔,他躊躇片刻,便喃喃的說道:
“當初河中節度使王重盈因兵亂被殺,軍中以其兄王重簡之子王珂繼任,可王重盈次子王珙不服而爭奪節度使帥位,倒向大梁,而后雖達償所愿,卻又被陛下轉調至陜虢軍來,可是王珙性情實在太過暴虐,稍有冒犯的幕僚屬臣,甚至鄰道、朝廷官員都要弒殺,甚至就連妻兒都不免遭其害。當初孤在陜虢軍不過一介軍校,也只得與李璠謀劃兵變,誅殺王珙,以圖自保......”
康延壽點了點頭,再勸說朱友謙言道:
“那時陜虢軍便已處于梁國掌控之中,藩鎮軍中嘩變,梁帝則是有意促使陜虢軍弒殺王珙,而后李璠要接掌藩鎮,卻又為節帥所逐,兩任節度,您殺了一個、驅逐另一個,按說引兵亂犯上,梁帝卻不治罪于您,反而收為義子,大加封賞,這卻又是為何?
因為梁國有魏、晉等強敵鄰近,陜虢軍又是首當其沖,形勢險峻。可是王珙殘暴不仁,又無統軍御兵的才能;而李璠為朱節帥所逐,他的本事自然也遠不及您。梁帝是見節帥您當初不過是陜虢藩鎮一軍校,卻能使得諸部牙兵敬服,所以才要收買人心。至于王珙之流,就算忠于梁國,可是由他統掌藩鎮,反而要誤了大事,梁帝則嫌他礙眼,遂也有意除了......”
康延壽正說著,他也時刻注意的朱友謙臉上神情的變化,意味深長的說道:
“而時至今日,魏帝調遣大軍圍困陜州,梁國卻不肯發救兵來援。如此看來,朱節帥,還請恕末將直言...您現在對于梁帝而言,便如當年的王珙那般,也已是顆棄子,也再無半點用處了。
陜虢軍倘若迫退魏國大軍,節帥固然更能得梁帝封賞,可是能死守住的可能本來便微乎其微。何況梁帝待義子便視如己出么?當年的朱友恭奉命,弒唐朝昭宗于洛陽,他待梁帝可是忠心耿耿,到頭來為防止泄露風聲,不還是將他賜死了?
還有郴王朱友裕,那可是梁帝的親生長子,不也是被勒令死守汴梁,也把他當做一枚棋子?節帥如今境況,又是何等相似,您感念梁帝恩德,可梁國卻不會理會我陜虢軍的生死存亡,如此非要拼到城破人亡,這可又值得?”
本來聽康延壽又做勸說的那前一段話,朱友謙當即面露慍色。可是再聽下去,朱友謙神情漸漸平和下來,甚至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實則他的心眼可多著呢,康延壽這一番言論,朱友謙早就能想的透徹,只不過揣著明白裝糊涂,這些話,只能通過別人口中說出,他自己卻不便言明。
畢竟還頂著梁國帝君朱溫的義子這層身份,李天衢那邊一派使臣前來勸降,自己便立刻歡歡喜喜的答應,非但抹不開面子,也難免讓世人覺得他太過輕易的降從,辜負朱溫的大恩而背叛梁國,所以這時候朱友謙很迫切的希望能借他人之口,表明自己就算叛梁降魏,也是另有因由。
這康延壽,果然善于察言觀色,識得時務利害......
朱友謙心中念著,可是他也仍做出副躊躇猶疑的表情,過了半響,他才長嘆了一口氣,又道:
“非是孤不肯忠于大梁,當也正如延壽所言,時局如此,枉自丟了性命,還要牽累陜州軍民,也太過不值...罷了,看來我陜虢軍也只得獻城易幟,歸降于魏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