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偓相問,神情也不禁有些凝重。而延福宮圓池上的涼亭忽的有一抹春風掠過,也映得李天衢言笑晏晏:
“自古有道伐無道、無德讓有德,雖說如今亂世,人心不古。可朕既已建元立國,所求者撥亂反正,以立信威。凡與鄰邦相處,除各自利害之外,也須講究道義二字。朕與吳王,只因共討梁賊而達成共識,但除此之外,彼此各據一方。而朕占據宣武軍之后,兼并忠武、河陽二鎮,北擊昭義軍李罕之,征討山南東道,伐鄂岳、降荊南...兵鋒所向者,皆是原本梁賊與其附屬領地。
而鎮南軍鐘傳求的是獨善其身,吳王無端侵攻,的確有些師出無名了。而閩王既向朕稱臣,而且素來謹守疆土,從不妄動兵戈。是以閩國當真有禍亂時,我朝施以援手,也是法理所在......”
李天衢正說著,眼中似乎似乎也帶著一股意味深長的笑意,繼而又道:
“就算不說道義道理,只從我朝利益得失著想。吳王與閩王兩方勢力比較的的話,吳國強,而與我朝鄰近;閩國弱,同我朝南北相隔。說吳王有雄心壯志也好,野心勃勃也罷,他不滿足于治下疆域,如今揮軍攻打鎮南軍,之后也必有所圖。
而閩王從不對外發動戰事,經營治下安樂繁榮、文教昌盛...誰對我朝更有威脅,這不也是一目了然的?所以閩國主動前來向我朝稱臣,朕也不勝歡喜,以后不止是通商修好,彼此若有邊患,也正可南北呼應。韓公,如此你與閩王也該安心了吧?”
閩國向李天衢稱臣,不止是維持穩定,彼此修好互不冒犯,到時一南一北,也能對吳國形成軍事威懾...這些話也不必說透,韓偓聞言便已如吃了顆定心丸,遂又高呼陛下圣明,閩國愿奉上朝為主,世世代代,永不違誓云云...雙方達成共識的過程十分順利,也根本沒有什么再討價還價的必要。
而李天衢隨后又對韓偓言及若不是急著回去向閩王復命,也不妨在汴京多留幾日。他應該也與羅隱、韋莊等人的性情相符,自可多加親近。韓偓答應的倒也痛快,又稱恩言謝一番,便在內侍小黃門的帶引下拜別而去。
而李天衢目送韓偓離去的背影,心想這次交涉得融洽,比起先前與朱溫、李克用、楊行密等雄主打交道時爾虞我詐,這次還真是沒有任何壞心眼意圖算計那閩國國主王審知。
事實上,按李天衢想來,王審知的大哥王潮逝世未久,而傳位于他,再加上王審邽而并稱的“開閩三王”,由他們這一代統掌福建地界的時間,也是越久越好。
說起來王審知與王潮、王審邽兄弟三個,從河南一直輾轉至福建地界的經歷也是一波三折。他們被響應黃巢的屠夫王緒招募投軍,卻又被當時還為唐廷效力的秦宗權打得只能往東南方向流竄。
也是攤上了個奇葩做領頭的,生性狹隘好妒的王緒還有濫殺將士的惡行,尤其麾下誰的能力比他強,要殺;誰長得比他帥,要殺,誰各自比他高,還要殺...然而不止是王審知生得威武俊朗,人被贊曰“白馬三郎”,連同他兄長兄弟不但文武兼備,也都生得一表人才......
兼之王緒那等貨色,為節省軍糧,不許麾下攜帶老弱親戚,而逼迫王審知三兄弟拋棄他們的母親。這再也沒法忍了,索性以下克上取而代之。
然而就這么一支逃亡流竄的造反殘部,在逐步占據福建全境之后,不但建立一方安定繁榮的割據政權,更會對當地會產生恩澤后世的影響。
畢竟福建東面臨海,其余三面環山。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人人都懂,受限于科技生產力的落后,福建相較于其它地區經濟、生產力低下,也堪稱文化方面相對落后的蠻荒之地。可是后來福建卻一躍成為文化最為發達的區域之一,成了后世常年中舉霸榜的科考大省...如今的閩國國主王審知,連同他兄弟三人絕對可以說得上是居功至偉的。
畢竟亂世時節,躲避戰亂逃入閩地的文人學士也極為眾多,除韓偓之外,王審知還陸續誠邀啟用了翁承贊、徐夤、夏侯叔、黃濤、王淡、楊沂、徐寅...等一大批當世名士。閩國不但待民施仁政,還倡導文教、興辦學堂,于培養人才、教化黎民更是不遺余力,也正按后世史載評述:“文教之開興,吾閩最晚,至唐始有詩人;至唐末五代,中士詩人時有流寓入閩者,詩教乃漸昌,至宋而日益盛”。
要促成當地社會風氣的轉變,也將會是曠日持久,而且務必持之以恒的過程。李天衢暗付地盤大了,反而兼顧的要事太多,倘若換成自己治理閩地,多半也不會比王審知做得更好。
而這般時節割據一方可稱得上明君的,錢镠對浙江、馬殷對湖南,他們施仁政于民,是功在當代。而王審知與他兄弟并稱做“開閩三王”,他還被世人頌贊享有“八閩人祖”、“開閩第一人”的美譽,對于福建,則是利在千秋。
所以李天衢心想就算自己最終的目的是建立大一統的治世王朝,可是福建那塊地,就讓王審知一直統治下去也好。至少他在位期間,閩地也不會是己方勢力計劃兼吞的目標。當地經濟繁榮、時局安定,就讓福建五州的文教風氣繼續能在王審知的治理下滲透到當地百姓的骨子里,仍能成為后世文風昌盛的寶地。
而且李天衢也很清楚王審知雖割據一方,他對中原王朝的態度是“我寧為開門節度使,不作閉門天子也”,彼此來往交涉可做君子之交,也不必暗地里提防猜忌,與閩國打交道只以懷柔安撫,必要時助其穩定局勢便可。
當然終有一日,閩國領地還是要回歸并入能夠一統中土的皇朝,不過李天衢心想到時也不必與王審知這一代的閩國國主決裂為敵。畢竟你開閩三王再是賢明,可你們的子侄輩卻是一個賽著一個的混蛋......
韓偓又在汴京盤住了近十日,期間與韋莊、羅隱、李珣等同樣文采出眾的能臣來往交際,相處甚歡,直到離開汴京趕赴密州市舶司,走海路返回閩國,也能安心向王審知復命。
而楊行密攻打鎮南軍,李天衢也時刻關注著那邊的戰事走向。吳國方面派出的先鋒大將周本,揮軍最先殺入于吳國治下歙州接鄰的饒州地界。
吳軍大舉入侵,鐘傳也當然不會坐以待斃,遂派出兩萬甲士迎敵。而周本佯裝敗退,后發伏兵擊之,旋即又身先士卒直搗敵軍主陣,先殺得鎮南軍大敗一場。吳軍斬首七千,趁勢也直接進逼至饒州治所鄱陽縣城下。
饒州先大敗一陣,不但鐘傳統掌的鎮南軍士氣受挫,撫州危全諷、吉州彭玕、虔州盧光稠等名分上處于鐘傳治下,實則自據一方的割據勢力也都倍感壓力,各自遣將調兵、集結部眾,起碼這個節骨眼上,也都要與鐘傳同心協力,以打退吳王楊行密這一路外來勢力的侵攻。
李天衢得知楊行密侵入鎮南軍的第一場戰事結果,心想鐘傳本來應該是等到他逝世之后,因不孝子爭權內斗,才被吳國趁虛殺入。而楊行密按原本的軌跡還是早于他身故的,可如今時局走向已經出現變數,現在的鐘傳便要面對楊行密的猛攻......
至于危全諷、彭玕、盧光稠幾方歸屬于鎮南軍治下的割據勢力,按正史線一個被吳軍生擒俘獲,郁郁而終;一個被迫放棄基業,投奔南楚...虔州盧光稠應該能硬抗一段時日,不過長久鏖戰下去,應該還是楊行密的贏面要大了許多。
不過江西王鐘傳既然還沒過世,鎮南軍也尚還沒有徹底淪為一盤散沙,楊行密縱然有能力吞并贛地全境疆土,只怕期間過程也要棘手很多...而這幾日內,李天衢本來心想己方勢力針對吳國也仍有細議謀劃的時候,近臣解青卻也來上奏稟告,報道:
“陛下,巡院侍衛司稟奏,長安那邊的人手,已與專遞機密的密諜搭上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