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的念頭,卻很快又被朱溫打消。因為他轉念一想,自從唐僖宗乾符四年時投從黃巢造反,迄今為止,除了曾遣人至徐州蕭縣接來自己的母親與大哥至汴州,已經近二十年不曾與劉崇家聯系。
而當年自家老娘見到前去接迎的人手,她仍不信自己最不省心的兒子會做得一方節度,而泣哭說“朱三落魄無行,做賊死矣,何以至此邪”...何況那時的朱溫記得自己正忙著率領宣武軍截擊黃巢呢,也根本無暇在時溥的地盤大操大辦。加上這般時節消息閉塞,蕭縣本地,幾乎所有人根本不知道當初鄉里的潑皮無賴朱三,便是已得唐廷賜名,如今跺跺腳天下便能抖上幾抖的梁王朱全忠。
就算劉崇多嘴,蕭縣個別人知道孤當初曾在他府上做過傭工,那么也該知道當年劉崇又是如何待孤的...李天衢就算知曉此事,他又能如何?
曾經做過自己主子的人,沖天大將軍黃巢當年朱溫處心積慮的要殺了,如今架在唐廷皇帝李曄脖頸上的屠刀也已慢慢舉起了...而那劉崇又算個什么東西?朱溫尋思天下只有孤一人,誰又知道就是要他劉崇全家世代得享爵祿富貴,全是因為孤還感念嬭嬭的恩情?想得太多,也是孤多慮了......
朱溫尋思罷了,遂舒了口氣,便對面前恭候的署吏吩咐道:“傳孤旨意,接劉崇與嬭...老夫人全家至汴州安住,置宅院府邸,玉食錦衣,決不可有半點怠慢。至于戶主從蕭縣逃脫的那兩個護院,既然有些本事,便吩咐高季昌于宿州軍中許他們個武職差遣......”
然而朱溫以為他對某些人特殊的情感,也不會再有別人知道,可偏偏李天衢卻很清楚。
“主公,當初按您吩咐,這些年來,劉崇府中管事、賬房、護院...等九人陸續用各種手段使他們辭了職事,再先后安插進去的,都是巡院侍衛司中由我親自擇選的密諜,盡皆精細機警,各自親族家小于泰寧軍治下諸州生計富足,忠心也能保證。不曾想那劉崇不過是蕭縣一介大戶,朱全忠早年竟是在他府中做得傭工。
就等劉崇被朱全忠安頓之后,潛伏在身邊的細作見機行事,能謀個官職差遣最好,不成也將廝混入各處城內做個行當接應同僚,隨后便將與巡院侍衛司設下的密諜聯絡處嘗試聯系...只是主公,我等部署這幾年,如今又做戲將劉崇攆到了朱全忠那里去...只是朱全忠那廝薄情寡義,劉崇既然無權無勢,又是被巡院侍衛司設計逃亡去了,朱全忠當真便會提攜劉崇全家,而使我軍有機可乘么?”
兗州瑕丘牙署節堂當中,主掌巡院侍衛司的張驍正對自家主公稟說報道。眼下經過他與幾員心腹用心操辦,這些年下來又發展了二三百人,只是除了在巡院侍衛司官署當差的,其余還有多少人,他們又都是什么出身,記錄一應人員職事、評核、所將從事任務的名薄也都掌握在李天衢、張驍二人手中,其余人等盡皆也不知其詳。
而聽過張驍的疑問,李天衢細細的品了一口茶茗,隨即悠然道:
“我與朱全忠,從一開始彼此就是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他時刻算計著我,而知己知彼,要了解敵人,我也在揣度他過往所做下的行徑。起碼利用劉崇一家,擇選精干密諜安插進去,之后各顯其能混進朱全忠治下各級官署,我大概也能斷定這是可行的。”
與朱溫明面暗地的交鋒,為了爭取占得先機,什么所知的手段都要用上。李天衢能夠篤定朱溫必然會大加封賞劉崇,而劉崇的確對他當年府中的那無賴傭工俯首帖耳不會有半點異心,只殊不知在他身邊,卻有許多巡院侍衛司派出的密諜......
朱溫應該不會看出什么破綻,因為天下人本來不會有人知道,他背上弒主、謀害盟友、欲殺親子、舍棄義子、猜忌摯友...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更不會對當年沒少打罵羞辱他的大戶心存感激。可的確有那么幾個人,在朱溫心中的地位非比尋常。
而李天衢卻知道,屈指可數那幾個人,有朱溫的正妻張惠、他的老娘、以及大哥朱全昱,還有一個便是...劉崇的母親。
其中便如朱溫的大哥朱全昱為例,與其性情截然相反,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甚至在朱溫奪取唐哀宗皇位眼見事成,而大設庭宴慶賀之際,朱全昱竟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著朱溫呵斥“朱三,就你也能做皇帝?你不過碭山一介百姓,天子任命你數鎮節度使,有何虧欠?你滅唐廷三百年社稷,我看要累害咱朱家滅族,你還在這喝酒賭錢?”.......
如果換個人敢跟自己這么說話,朱溫恐怕早已將他剁零碎喂狗,順帶著屠盡滿門了。然而朱溫只是郁郁不樂的應允朱全昱不受山南西道節度使的職位,而返回碭山老家居住,彼此臨老于兄弟病重之時,還要拉著手痛哭...再是陰毒殘忍的性情,卻也格外珍惜能夠讓他體會到溫情的人。而劉崇之母在朱溫心目中的地位,恐怕還要更高。
因為朱溫當年還是遷居至徐州蕭縣的地痞無賴之時,除了自己的親人之外,劉崇之母是唯一一個愛護他、關懷他、并且相信他以后能夠有所作為的老人家。
雖然自家主公沒有把話說透,張驍心中未免仍有些疑惑,但是見李天衢言語篤定,他便又表說安排部署,如何派遣人手接頭,設聯絡的去處將情報傳遞出來等事宜。李天衢連連點頭,而他忽的又開口說道:
“對了,巡院侍衛司那邊,再篩選可以培養做密諜的合適人選之時,也可以從各處流民,生計相對困苦的百姓...還有各處用以矜孤恤窮,四時供承,收養孤兒的癘人坊當中選人亦可。若是孤兒,看看又有誰曾以樂舞、戲謔為業,連同伶人世家中合適的男丁年紀不要大,有十一二歲,乃至八九歲要生得相貌端正、聰明伶俐。
其中若是發現有做密諜的好苗子,有家人的,我自會遣牙署司吏救助周濟,保他全家衣食安樂,只是身家性命,必須要牢牢的把控在我掌股當中;如是孤兒,便收養入巡院侍衛司,以家人看待,而要考核為人秉性,確定其忠誠無須懷疑。
此事也不必急,你現在留意便可。起碼幾年的光景,要培養得合適的人選樂舞、演藝、戲謔、唱曲...等伶人行當樣樣皆精,容貌端正俊朗,不但出場便能被捧成個紅角,既然還有長久時間準備,相信你們幾個也能栽培出一個做密諜同樣精干,而且還是個中好手的合適人物。”
張驍聽著納悶,也不住回道:“伶人?雖說巡院侍衛司中篩選培訓合適的人手,也有曾事從衙差、商賈、腳夫...等行當的,以后按部署或作暗樁,或混跡如各處城郭以做傳遞情報之用。可主公刻意點名要擇選善于伶人行當的細作密諜苗子,還要大加培養...難道除了朱全忠之外,現在也已有要著手對付的敵手?”
李天衢沉吟片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隨即念道:“現在還沒有,不過以后會有......”